王小波提示您:看後求收藏(貓撲小說www.mpzw.tw),接着再看更方便。
<h3>三</h3>
1
現在我終於明白,在長安城裏我不可能是別人,只能是薛嵩。薛嵩也不可能是別人,只能是我。我的故事從愛情開始,止於變態,所以這個故事該結束了。此時長安城裏金秋已過,開始颳起黑色的狂風。風把地下半腐爛的葉子颳了起來,像膏藥一樣到處亂貼,就如現在北京颳風時滿街亂飛塑料袋。一股垃圾場的氣味瀰漫開來。我(或者是薛嵩)終於下定了決心,要離開長安,到南方去了。
在《暗店街》裏,主人公花了畢生的精力去尋找記憶,直到小說結束時還沒有找到。而我只用了一個星期,就把很多事情想了起來,這件事使我慚愧。莫迪阿諾沒有寫到的那種記憶必定是十分激動人心,所以拼老命也想不起來。而我的記憶則令人倒胃,所以不用回想,它就自己往腦子裏鑽。比方說,我已經想起了自己是怎樣求學和畢業的。在前一個題目上,我想起了自己是怎樣心不在焉地坐在階梯教室裏,聽老師講課。老師說,史學無它,就是要記史料,最重要的史料要記在腦子裏。腦子裏記不下的要寫成卡片,放在手邊備查。他自己就是這樣的——同學們如有任何有關古人的問題,可以自由地發問。我一面聽講,一面在心裏想着三個大逆不道的字:“計算機”,假如史學的功夫就是記憶,沒有人可以和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機器相比。作爲一個史學家,我的腦殼應該是個monitor,手是一臺打印機。在我的胸腔裏,跳動着一個微處理器,就如那廣告上說的,Pentium,給電腦一顆奔騰的心。說我是臺586,是不是給自己臉上貼金?我的腸胃是臺硬磁盤機,肚臍眼是軟磁盤機。我還有一肚子的下水,可以和電腦部件一一對應。對應完了,還多了兩條腿。假如電腦也長腿,我就更修不過來了。更加遺憾的是,我這臺計算機還要喫飯和屙屎。正巧此時,老師請我提問(如前所述,我可以問任何有關古人的問題),我就把最後想到的字眼說了出去:“請問古人是如何屙屎的?”然後,同學笑得要死,老師氣得要死。但這是個嚴肅的問題。沒有人知道古人是怎樣屙屎的:到底是站着屙,坐着屙,還是在舞蹈中完成這件重要工作……假如是最後一種,就會像萬壽寺裏的燕子一樣,屙得到處都是。
說到畢業,那是一件更恐怖的事。像我這樣冒犯教授,能夠畢業也是奇蹟。除此之外,系裏也希望我留級,以便剝削我的勞動力。在此情況下,白衣女人經常降臨我狗窩似的宿舍,輔導我的學業,並帶來了大量的史料,讓我記住。總而言之,我是憑過硬本領畢了業,但記憶裏也塞進了不少屎一樣的東西。無怪我一發現自己失掉了記憶,就會如此高興……根據這項記憶,白衣女人是我的同門。無怪我要說:薛嵩和小妓女做愛,是同門之間切磋技藝——原來這是我們的事。很不幸的是,白衣女人比我早畢業。這樣就不是學兄、學妹切磋技藝,而是學姐和學弟切磋技藝。這個說法對我很是不利,難怪我不想記住自己的師門。
2
我到醫院去複查,告訴治我的大夫,我剛出院時有一段想不起事,現在已經好多了。他露出牙齒來,一笑,然後說:我說嘛,你沒有事。等到我要走時,他忽然從抽屜裏取出一本書來,說道:差點忘了!這書是你的吧。它就是我放在男廁所窗臺上的《暗店街》……我羞怯地說道:我放在那裏,就是給病友和大夫們看的。他把手大大地一揮,果斷地說:我們不看這種書——我們不想這種事。我只好訕訕地把書拿了起來,放進了自己的口袋。這本書大體還是老樣子,只是多了一些黃色的水漬,而且膨脹了起來。走到門診大廳裏,我又偷偷把書放在長條椅子上。然後,我走出了醫院,心裏想着:這地方我再也不想來了。
我和莫迪阿諾的見解很不一樣。他把記憶當做正面的東西,讓主人公苦苦追尋它;我把記憶當成可厭的東西,像服苦藥一樣接受着,我的記憶尚未完全恢復,但我已經覺得夠夠的,恨不得忘掉一些。但如你所知,我和他在一點上是相同的,那就是認爲,喪失記憶是個重大的題目,而記憶本身,則是個帶有根本性的領域,是擺脫不了的。因爲這個原故,我希望大家都讀讀《暗店街》,至於我的書,讀不讀由你。我就這樣離開醫院,回到萬壽寺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