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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在可以說說李二孃是怎麼片面地理解爲上面服務的——她拿腿圈住了李靖,半閉着眼睛,嘴裏胡七亂八地嚷嚷。其實她並沒有得意到非這麼嚷嚷不可,但是她覺得還是嚷出來好。這是因爲她覺得上面給了她每月二十五兩銀子,就是讓她和李靖做愛,所以應該多賣點力氣,剛剛參加工作的人總是這樣的。假如上面給到每月一百兩銀子,她就能把李靖耳膜吵破;假如上面給到一千兩銀子,她就能把李靖的每根骨頭都拆碎。假如是這樣的話,就不用拿李靖來做包子了。因爲如果是拿死人來做包子,喫下去就會屙肚子,甚至會一命嗚呼,這樣李靖就又能害死半城的人了。其實上面給她錢是讓她彙報李靖說了些什麼,但她把這一條放在很不重要的地方了。她沒聽李靖說了些什麼,只顧自己亂嚷嚷。直到幹完了以後才問道:你有什麼要說的嗎?李衛公說道:你今天喫錯藥了吧?李二孃聽了勃然大怒,劈臉就抓,兩人就在牀上打起來了。李衛公翻白眼時說的話對李二孃原本就深奧,不大容易記住的,這一打記得的就更少了。好在楊素本人是個數學家,看了報告之後還能明白這是一種微分方程的解法。但是李二孃爲了表示自己沒有白拿上面的錢,就在報告的頭上寫道:三次達到了性高潮。楊素以爲是方程右邊有一個三次方項,這樣就越攪越糊塗了。
我現在能夠想象李二孃是什麼樣子的——她梳個馬尾辮,穿一身白連衣裙,外罩黑色圍裙,看上去不僅像一張黑白照片,而且洋溢着青春活力。像這樣一個女人居然會當奸細,實在出乎我的意料。當然,李二孃不會這樣想。她覺得自己在爲上面工作,是很光榮的事。不管什麼時候,上面總是上面,所以我對這一點也沒有什麼不同意見。順便說一句,她和李靖做愛時那麼賣力,不是因爲得了二十五兩銀子,而是因爲受到領導重視,覺得生命有了價值。打完了架,她又和李靖重歸於好,並且衝了一碗藕粉給他喝,並且把他送到了門外,叫他以後常來。李靖出了門,馬上就置身於一百二十八名公差之中。那些人把他從四面八方圍了起來,形成一個方陣,他往東就一齊往東,他往西就一齊往西,所到之處煙塵滾滾。李衛公在其中就如一位指揮官,指揮着自己的連隊,不時地發出口令——向左轉,向右轉之類,假如不喊的話,哪裏都去不了。不管是誰,遇到了這種情形,都不會想到這是自己變成包子的前兆。與此相反,他只會把自己往好處想,覺得自己現在就當了官。他就這樣到處轉悠了一陣,顯示他的威風,直到天黑了纔回家,進了門才發現紅拂在家裏等着他。發現這個詞是相當恰如其分的,因爲那一晚上他始終沒有看到紅拂,只是聞見了她,用指尖觸及了她,並且猜到了她就是那個在路上見過的樣子古怪的妓女。紅拂來告訴他領導上正在考慮拿他做包子、做磚頭的事,以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。按說李靖當時自我感覺良好,應當不相信。不過作爲一個優秀的數學家,分辨真僞是他的長處,所以他還是信了。
李衛公在洛陽城裏惹了事時,不僅李二孃,所有和他有關的人都當了上面的線人,這些人裏包括鄰居的小孩子,隔壁長鬍子的胖老太太,還有市場上的小販;有些人領津貼,有些人不領津貼。這種情形使我想起了迪倫馬特的一個劇本《老婦還鄉》。在那個劇裏,有一位老太太發了大財,就回故鄉小鎮去報復那個對她始亂終棄的傢伙——她把全鎮連地皮帶人都買下來了,非要那個欠下孽賬的傢伙死掉不可。在那個鎮子上,每個人都是她的線人,後來終於如願以償。李衛公在洛陽城裏的情形和那個故事大不一樣:首先,他直到最後一刻都矇在鼓裏。當然,他也看出了大家的陰沉臉色,以及目光相接時勉強的笑臉。但是對這種現象有好多種可行的解釋——大夥兒一下子都得了痔瘡,皇上駕崩了我還不知道等等,最後一個解釋纔是我大事不好了。作爲一個數學家,天性就是要窮盡一切可能性,所以最後一個解釋衛公也想到了,甚至做了應急準備。但是窮盡了一切可能性就等於失去了一切可能性,因爲實際上只有一種可能會發生,不能都發生。其次,洛陽城和迪倫馬特的小鎮不一樣,這裏的人火了以後雖然會上街鬧事,但是心平氣和時和領導上是一條心的。領導上叫我們當奸細,殺人,盜墓,抹上番茄醬爬上國宴的菜盤,叫幹什麼都會去幹的。所以用不着收買,我們就是奸細、兇手、盜墓賊、菜人等等,只等領導上一聲令下了。
四
每個人對自己是什麼樣子的都有一點好奇心。舉例言之,我長得又瘦又高,面色憔悴,頭髮開始花白了,經常不按時令地在春秋天穿一雙皮涼鞋,襪子上滿是塵土,這些情形我完全知道。但是我不知別人背後是怎樣看我,其中尤其重要的是女人怎樣看我,是否以爲我還有魅力。李衛公大概也是這樣的吧,雖然他是數學天才,擅長推理,但是自己背後的事情總是推論不出來。據我所知,李衛公年輕時雖然是個流氓,但卻是個好流氓,雖然有在市場上收保護費、酗酒鬧事等不良行爲,也有足夠的善行來補過。比方說,冬天官府要每條街出徭役去挖護城河,他總是第一個去,鄰居的小孩子不見了,他又第一個下水井去撈(大隋朝沒有拐賣兒童的事,小孩子不見了準是掉進井裏了)。而且這條街上有了一個流氓,小偷也不大敢來。除此之外,他還是這條街上的業餘消防隊員、民防隊員等等,爲公益事業出力不少。所以我想,當他知道了自己是人民公敵之後,準會覺得這些事幹得有點虧。這是從我的切身經歷裏推論出來的。要知道我也是個工會小組長,負責收會費和發電影票。所以一聽說今年漲工資的名單裏沒有我,就覺得這些事都白乾了。
這樣的經歷我體驗過多次,想必也能使你想起些什麼:我到系裏去,聽到一個辦公室的門後某些三姑六婆在議論一些什麼,當你推門進去時,她們都不說了。但是從那種意味深長的眼神裏可以看出她們說的是我。我馬上就想到了愚人節的論文——別的事我是不大在意的。對這種事,我的反應是晚上做噩夢,手提機槍闖進辦公室把這些女同事通通殺死。幹完了這件邪惡的事以後,心裏又後悔,因爲這些女同事沒有一個未曾給我介紹過對象。唯一能安慰我的是這裏是中國,機槍之類的東西不容易搞到。根據這些體驗,我以爲李衛公聽說自己害死了半城(誇大的說法,正確的說法是六分之一)的男人,感覺就是噩夢成真。因爲他是個流氓,社會地位低下,常常感到自己在受歧視,做夢時肯定也屠城過。但這只是做夢,並不是真的在幹。假如我的噩夢成了真,我也以爲不是我的責任。更何況在夢裏我只殺掉了比較老、比較多嘴和比較難看的女同事,把年輕漂亮的全留下了。
我已經說過,衛公原本是個本分人,天性樂觀,他從來也沒想到全城的人都在策劃拿他做包子,而且一點都不露口風。這件事讓他很生氣,覺得應該重新估價眼前的世界和做人的態度。至於他害死了好多人,應該給他們抵命之類的事,他一點沒想。不管怎麼說,衛公不過是喝醉了在房頂上跑了跑,並不是有意要害死那些人。當時屋子裏黑咕隆咚,紅拂也看不清衛公的表情,只覺得他的手直往自己懷裏伸,她就使勁推他,心裏還有點後悔,覺得自己到這個地方來有點欠考慮。就在這個時候,忽然房子四面響起了很猛烈的水聲,好像這間房子的四鄰全是淋浴室一樣。雖然她早就嗅出了這裏有很濃厚的氣味,還是問了一句:下雨了嗎?這當然不是下雨,而是那一百二十八個公差在房子四周尿尿。李衛公覺得全身的血都往臉上冒,大吼了一聲“你媽逼”!在黑地裏摸到一根繩子頭往下一拽,四堵土牆就朝外倒下去了。這個把戲使紅拂很驚奇,覺得李衛公簡直是要風得風,要雨得雨。但是不容她說些什麼,頭頂上的房頂就掉下來,把他們都罩住了,而且轟的一聲巨響,塵土飛揚。李衛公一躍而起,破房頂而出。不過在這時候他還幹了他這輩子最後一件善良的事——抓住了紅拂的手腕,拉着她一道跑了。
我現在知道,李衛公三十歲以前在洛陽城裏本分爲人,這段時期裏他很善良,但不夠偉大。後來他逃出了洛陽城,就再也不善良,但是很偉大了。但是在他善良時,身上有偉大的成分。比方說,上面來的人員在他牆下尿尿,把牆都要尿倒了,他也沒有說什麼,只是很本分地用繩子把牆拴住,讓它倒不下來——這是他善良的地方,是主流大方向。不善良的地方是他把繩子打了活結,抓着繩頭一拽就開,好像隨時準備砸死誰。後來他真的用土牆埋住了好多人,而且趁着塵土飛揚時拉着紅拂逃跑,在灰土裏見到人影就照他兩腿之間猛踢一腳,讓他把雙手夾在腿中間滿地打滾——李衛公原來是流氓,最善於幹這一手,但以前沒踢過公差。他就這樣跑掉了,至於土牆砸沒砸死人,他又踢沒踢死人,都一點兒也不重要,因爲他跑了以後那一批公差反正都活不了。除此之外,街坊四鄰也都遭了殺頭之禍,他害死人的數目就此有了大批的進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