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小波提示您:看後求收藏(貓撲小說www.mpzw.tw),接着再看更方便。
在洛陽城的那個廢土地廟後面有一口淺水井,井水綠油油的不大幹淨,裏面還有無數的青蛙,當你走近它時,那些青蛙紛紛跳下水去,井裏就撲通撲通地亂響。李衛公拿了一個棉花團浸了自己的尿,拴在一根線上放到井裏捉青蛙,然後又從井裏打水燒來喝。後來他又把這種水盛在一個大碗裏叫紅拂來喝。開頭紅拂想要提醒他一句:這水裏有他的尿。但是又想到自己已經把頭髮鉸了跑出來,這件事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,就把水接過來,惡狠狠地盯了它半天,然後猛地喝了一大口。出乎意料地發現這種水倒沒有很厲害的騷味——這件事叫我想起我在農村時淘井的事來,我們喫水的井底下其實臭得很厲害,誰都不願意淘井,因爲它可以使你對生活失去信心——除此之外,紅拂還下定了決心,不爲和李靖私奔的事而後悔,所以在任何時候都要往好處想。比方說,雖然現在要喝這種不乾淨的水,但是起碼不用拖着三丈長的頭髮走來走去,實在輕鬆多了。三丈長的頭髮雖然好看,但是它要從頭皮上吸收營養,所以就會使人頭腦昏昏沉沉,並且落下耳鳴的毛病。人家還說,蓄了一輩子長髮的人死掉以後,你把她的腦殼破開,一下子找不到腦子——腦子已經縮到花生米那麼大,附在後腦殼的某個地方,其他地方是空的。這種情形在那人活着的時候敲她的腦殼就能聽出來,所以紅拂在楊府裏經常敲自己的腦殼,只是因留長髮留得耳鳴,故而聽不出空了沒有。但是公平地講,頭髮也有很多好處。因爲它是活的東西,所以冬暖夏涼,比任何臥具都要好,在蓄長髮的時候,紅拂既不需要睡衣,也不要鴨絨被或者涼蓆,只要裹在頭髮裏就可以睡着了,但是偏偏有那些東西。現在沒有了頭髮,迫切需要睡衣、被子、席子,但又沒有,只有泥地上的一堆茅草。
我們還沒有說到李靖和紅拂做愛的情形,李衛公以爲紅拂既然和他私奔,這件事就屬自然。但是他首次向紅拂提出時,她瞪了他好半天,然後才用喝水時那種毅然決然的神情說:好吧。然後就把衣服都脫掉,說:這件事我可是一點都不懂。等幹完了以後,她坐起來說:這件事一點都不好玩。假如虯髯公知道她是這樣草率地行了苟且之事,一定會氣壞了。
有關這件事,紅拂後來是這麼說的:我從楊府裏跑出來找衛公,本來是想找點有意思的事幹幹,誰知一見了面他就用那個肉棍子扎我——這件事有什麼意思呀!這段話說明紅拂對性生活的態度始終不積極,她私奔的理由只是追求有趣。在此之前她已經知道了衛公是個怪人,證明了費爾馬定理,並且害死了半城的人,因此她就認定了衛公一定是個很有趣的人,跑來找他。這件事叫我想起了十五年前發生的事,那一年是1977年,我在一個小工廠裏當工人。有一位數學界的前輩陳景潤在哥德巴赫猜想的證明方面取得了進展,而且陳前輩當時是光棍一條。我的女同事們知道了這個消息,就紛紛寫信追求他。她們的理由是陳景潤證出了數學定理,他是多麼有趣呀。其實純數學,尤其是數論,乃是世界上最無趣的事。一個人如果不是悲觀絕望到了極點——比方說,像我現在一樣,就決不會去碰那種東西。這個例子是要說明,要分辨一個人是否有趣,決不能拿他的數學造詣做判據。事實上衛公、我、陳前輩都不是最無趣的人,但是這純屬偶然。我知道很多數學家都無趣之極,但是我本人也是數學家,不能喫裏扒外地把他們的名字舉出來。
我們知道虯髯公在楊素府裏很受領導上信任,這只是一部分情況。其實他本人也是個小領導,而且有責任心。因爲這個原因,他只好整天坐在地上,除了嚼草鞋之外什麼都不能幹;這和今天的領導只好坐在那裏,除了公文什麼也不能看是一樣的。這件事就叫做上班。一早一晚不上班的時候,他就乾點兒以身作則的事:打掃衛生,修整花園等等,掃地時一直掃到紅拂的房間裏去。這件事的動機是不言而喻的:他是個老光棍;而紅拂在自己房間裏總是穿得很少,甚至什麼都不穿。但是他一走進紅拂的房間,就有一種強大的力量把他的臉扭到門口方向,不管怎麼轉身,臉部的方向總是不改,好像他的鼻子是指北針,門口就是北一樣。不要以爲像他這樣的大劍客會輕易扭斷了脖子,也不要以爲任何人的脖子可以長久地扭下去。事實上,只要一出了紅拂的房門,他的頭就會一連轉上好幾圈,直到轉回原位。還有一點要補充的地方,不是他自己要扭脖子,而是脖子自己扭了過去。對於這件事,紅拂是這麼評價的:假如虯髯公不是假正經的話,那他就是造大糞的機器。後來這種脾氣使他在扶桑大喫苦頭,因爲他的后妃到他寢室裏過夜時,爲了鄭重,總是把所有的好衣服全穿上。從傍晚到午夜,他像剝洋蔥一樣一層層往下剝和服,因爲要做到鄭重其事,所以半夜都剝不光。從午夜到天明他把脫下來的又重新套上,好像在包裝瓷器,準備出口歐洲,而扶桑女人爲了矜持,一點兒忙都不肯幫。像他這樣后妃成羣的人還要用手淫來救急,叫人真不敢相信。假如我是他的話,就在牀頭放一把大剪刀。當然,像我這樣的人也只能做工會小組長,當不了扶桑國王。如果不扯那麼遠,就該說到,紅拂不穿衣服是什麼模樣,他一點都沒看見。假如我寫道:當時紅拂的乳頭是鮮紅色的,好像兩個血管痣,或者說,像兩小粒剛摘下來的鮮草莓,看上去很好喫;紅拂的陰毛烏黑油亮,彷彿經過梳理;虯髯公就會對我的書閉上眼睛,大叫一聲:淫穢!
虯髯公後來說他是愛紅拂的,不過不是用眼睛來愛,是用鼻子愛。他喜歡聞紅拂的氣味。但我不知他到底是愛紅拂還是愛香水。他還說他愛紅拂的聲音,也就是說,用耳朵去愛,這也很高尚,不過那是假嗓子。我用手捏住脖子也能發出這種音響,不知他會不會愛上我。每回掃過地以後,他把紅拂脫落的頭髮都揀起來,洗乾淨,收藏起來,就像個揀鋼兒的老財迷一樣。等到紅拂剪掉自己的頭髮逃出了楊府,那些頭髮堆在地上逐漸失去了光澤,他看了又覺得可惜,就把它們都纏到身上,讓它得到人體的滋潤,卻把自己纏得像個亂線團。他還揀到了紅拂扔掉的兩雙舊襪子,洗乾淨之後揣在懷裏。我覺得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變態分子。除此之外,他在紅拂面前嚼鞋子也是故意的,他覺得這樣顯得勤勞樸實,能給紅拂一個好印象,但是紅拂卻覺得他很貪喫,還覺得他能把整個的豬頭放進嘴裏去。根據我的經驗,只要你在女朋友面前喫一次豬頭肉,戀愛一定會失敗。類似的食品還有雞屁股,豬腸子,有點臭了的炸帶魚,整根拍扁的黃瓜等等。很不幸的是這些食品我都愛得要命。這就是我總在打光棍的原因。但是這些事扯得太遠了。紅拂逃走以後,虯髯公終於能夠不扭脖子地走進她房間裏。那時這間房子裏好像炸了一顆炸彈一樣,因爲紅拂臨走時收拾了一下,但不是收拾房子,而是收拾行裝。虯髯公看了這個景象很傷心,不僅是傷心以後再也見不到紅拂,而且也傷心紅拂居然逃出了楊府。在他看來,楊府非常好。假如不是得了精神病,就不該離開這裏。
三
李衛公不見了以後,滿城的公差都在找李靖,尤其是那二百五十六個即將被砍頭的公差——其餘的也很急,因爲按這種速度很快就要輪到他們——有人想到了李二孃這條線索,於是就闖到李二孃家裏去,逼問她李靖上哪兒了。李二孃說不知道,那些公差就動手逼供,就地取材地找了四根筷子夾在她左手的指縫裏,用力一捏。李二孃的那隻手馬上變得像只在地上被人踩了一腳的小雞,在這種情況下她當然是暈過去了。醒過來一看,自己的右手也在那些人的挾持之下,就說:能讓我拿手絹擦擦眼淚嗎?擦完了淚,她又要求去小便一下。等這件事做好了之後,她回來坐在椅子上,把手指伸到筷子中間,深吸口氣,做好了慘叫的準備,就說:捏吧。那些公差看她這個模樣,以爲她不知道李靖在哪裏,就不再問她,全都離去了,臨走還給她帶上了門。其實李二孃完全知道李靖在哪裏,但是一開始她覺得李靖是她的老相好,假如未經拷打就說出去未免是不夠意思。等到經過拷打了以後,她又覺得很疼,因此仇恨這些公差,更不肯說出來。這就是說,雖然她願意出賣李靖,卻沒法子出賣他。正確的做法是先打她一頓,然後去道歉,然後再打。就如先把一個人打成右派,然後給他平反;然後再打成他個什麼東西,再平反;不管什麼東西都經不住這樣折騰。李二孃知道李靖準是藏在菜地裏,因爲過去他們常到那地方去玩。那地方原來是片沼澤地,後來雖然把積水排幹了,蚊子還是特別的多,雖然不是每隻蚊子都咬人,但是撲到臉上也很討厭。他們倆在菜園子中間的小路上遛彎時,李靖常常縱身躍過籬笆,到裏面採一朵黃澄澄的南瓜花出來,一本正經地獻給她。那種花像破紙片一樣,很難看,有好多討厭的花粉,而且是偷來的。但是假如豆角不開花,在菜園子裏就不可能有更好的花了,所以李二孃把它戴到頭上,然後它就在那裏變成了爛糟糟的一團,好像一團屎。她還能準確地知道李靖是藏在那個破廟裏,因爲有時候李靖把她帶到那座破廟裏過夜。這種想法和有飯不在家裏喫跑出去野餐是一樣的。她對爛紙頭一樣的南瓜花,對破廟裏那些扎人的茅草都恨得要命,就像她痛恨李靖一樣。李二孃是個二十六歲的寡婦,到了這個歲數,人就該理所應當地痛恨一切。李二孃只是不痛恨上面,因爲大家都應該尊敬領導。但是上面來的人闖到她家裏來,把她的手捏壞,所以她連上面都恨起來了。那些公差走了以後,她跑到後面的作坊裏去,把手插進酒糟裏止痛。對於沒有見過酒糟的人我要解釋說,這種東西的樣子就像是牛糞,因爲正在發酵中,它的氣味臭不可聞,但總是熱烘烘的,可以起到熱敷止疼的作用,但是與此同時,酒糟的氣味也染到她身上,藏在衣服裏面和頭髮裏。現在我們提到一位造酒的風流寡婦,總要想到她滿身酒香。其實不然,她們全都是滿身糟臭,好像從醬油缸裏鑽出來的一樣。李二孃在街上走動時,身後留下一道氣味的長廊,走到她身後的人聞了總要失口嚷道:酒坊街的!李二孃聽了以後氣得發瘋,大叫起來:我是酒坊街的,幹你什麼事?
洛陽城裏破土地廟邊上的菜地有老大的一片,簡直有半個洛陽城大。除非到了家裏沒有菜或者該收拾園子的那幾天,誰都想不到有這麼個地方。那裏溝渠縱橫,渠邊上長着柳樹,有半數以上死掉了,樹皮綻開,掉下來成堆鋸末似的蟲子屎,日暮時分,不管是活柳樹還是死柳樹,都在天上留下黑色的剪影。除此之外,水邊上還長滿了茅草,那種草是三棱的,異常堅硬,把它割下來苫房頂是再好也沒有了。李靖看到這種草,就想到應該割上幾擔去補補自己的房子——但是已經晚了,他的房子已經不存在了。因爲這個原因,李靖就挑了幾擔膠泥,把破土地廟抹得平平整整。這件事說明,修整自己的家是人們的天性。我住的房子裏,廚房是黑油油的,過廳裏鞋子縱橫,而且有一股餿臭的氣味。這叫我感覺心情鬱結。於是我就努力收拾了一次,從竈臺上刮下了半斤多油泥。這種東西實在棄之可惜,因爲裏面含有大量的食用油,但是留着也沒有什麼用。然後我又把自己的房門打開(這是給過廳照明的唯一方法,因爲它沒有自己的窗戶,而燈泡又壞了),收拾過廳,先是清潔了地面,然後去對付那些鞋。我想把它們配好對兒整齊地放起來,但是遇到了很大的困難,因爲左腳的鞋很明顯是比右腳的多。這種情形只有在小孫長了兩隻左腳時纔有可能,但這和我平時的觀察又不一致。就在這時候,門打開了。小孫睡眼惺忪地走了出來,找了張椅子坐下來說:“你折騰什麼呀,真討厭!”我也很想對她說她那個樣子很難看,但是沒有講出口來。因爲我知道這樣說得罪人。後來她發現我在揀她的鞋子,又顯示出一點慚愧的樣子,不過還是說:這房子還不知道能住幾天呢,瞎折騰些什麼?這種話我一聽就頭疼。不過最後她還是受到了我的帶動,把廁所裏的便器刷出來——未刷時,那東西呈舊茶缸子的色澤,刷了以後就有五六成兒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