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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
建元年間,王仙客和彩萍到宣陽坊裏找無雙,和單獨來時大不一樣。這一回他來時是在六月的下午,他騎了一匹名種的大宛馬,背後還跟了一隊車輛。那匹馬有駱駝那麼大的個頭,四肢粗壯,蹄子上都長了毛,腦袋像個大號水桶,恐怕有一噸重,黑得像從煤窯裏鑽出來的一樣,而且又是一匹種馬。那馬的生殖器完全露在外面,大得讓人都要不好意思了。王仙客騎在上面,經過什麼牌坊、過街樓等等地方,就得貓腰,否則就要到牌坊上去了。在他身後,跟了好幾輛騾車,車轅上掌鞭子的童僕一個個細皮嫩肉,要是食人部落的人見了,一定會口水直流。他就這樣進到坊裏來,徑直去找王安老爹,拿出一份文書,說他已經買下了坊中央的空院子,要在此落戶。老爹見了王仙客這份排場,早就被鎮住了,連忙說歡迎。王仙客還告訴他說,無雙已經找到了,就在後面的車上。說完了這些話,他就驅車前往那個空院子,請同來的一位官員啓了封條,然後叫僕人們進去清理兔子屎。那時候院子裏屋檐下的兔糞已經堆得像小山一樣啦。等到院子打掃乾淨並且搭上了涼棚,王仙客就從馬上下來,走到一輛騾車前,從裏面接下一個女人來。她長了一頭綠頭髮,綠眉毛,身上穿了黑皮子的超短裙,怪模怪樣。王仙客說:無雙,到家了。旁邊看熱鬧的諸君子聽了,幾乎要跳起來:無雙?她怎麼會是無雙!那麼老遠地瞥了一眼,就覺得不像。
傍晚時分,王仙客和那個女人在涼棚裏喫了晚飯,又一塊出來散步,她挽着王仙客手臂,走起路來扭着屁股。這一回大街上亮,鋪子裏黑,大家都看清楚了。那女人穿着一件摩洛哥皮的短上衣和短裙子(這種式樣的衣服長安城裏也有出產,但是皮子硝得不好,看上去像碎玻璃,走起來咯吱咯吱,下襬處還能聞見可怕的惡臭;不像摩洛哥皮無味無光輕軟),上衣是對襟的,無領無袖,兩襟之間有四寸的距離,全靠細皮條拴住。這樣乳房的裏側和腹部的中央都露出來了。衣服裏面有一道金鍊子拴了一個祖母綠墜子,遮住了肚臍。這個墜子可是有點面熟。超短裙的下襬在膝蓋上三寸的地方。這種式樣是長安街上拉客的妓女興起來的,好處是內急時不用急着找女廁所,兩腿一叉就可以當街撒尿;但是現在名門閨秀也有穿的了。腳下穿了一雙檀木跟的高跟涼鞋。這種鞋的好處是萬一遇上了色狼,可以脫下來抵擋一陣,做後跟的檀木塊打到頭上,可以把腦子打出來。
這個自稱無雙的女人走過每家店鋪門口,都要站下來,轉過身來,用雙手勾住王仙客的脖子和他接吻。這件事我們知道底細,知道那個被叫做無雙的女人是彩萍。但是宣陽坊的各位君子不知道,更不知道她當過妓女,當街和男人接吻對她來說,就像當街撒尿一樣自然,所以大家見了這種景象都覺得很刺眼。宣陽坊坊裏的各位君子,到了酉陽坊也有常和妓女接吻的,就是沒幹過也見過,一點也不覺得彆扭;但是在宣陽坊裏見到了大公雞在街上踩蛋,都要把它們攆到背靜的地方去。這是因爲這裏是宣陽坊,看了受刺激。當然,王仙客刺激了大家,也不是沒有代價。回到家裏一照鏡子,發現嘴脣都腫了。他的嘴脣沒有經過鍛鍊,和彩萍的不一樣。
王仙客第二次到宣陽坊找無雙,他知道宣陽坊是恨人有笑人無的地方。就拿我來說吧,前不久出了一本書,拿去給朋友看。他說,你就寫這種東西?多沒勁哪。我看你越來越墮落了。但是前不久之前,他還對我說:王二,老見你寫東西,怎麼也沒見你發呀?有什麼稿子給我吧,我認識出版社的人。那時候我就覺得到了宣陽坊裏了。王仙客現在闊了,但是卻沒人恨他。因爲他太闊,恨起來恐怕要把自己氣死了,只能找個軟一點的來恨恨。假如我著作等身,就要得諾貝爾文學獎,也就沒人來恨我。
王安老爹說過,世界上的人除了我們就是奸黨。這是從政治上講。從經濟上講就是另一樣。在經濟上給我錢的全是自己人,管我要錢的全是奸黨。經濟上的事情往往是複雜的,比方說,大街上的個體戶。他們以爲我們給他送錢去,是他們的自己人。但是我們總覺得他們要錢太多,純粹是奸黨。王仙客第二次到宣陽坊時,腰纏萬貫,派頭很大,所以大家都把他當個自己人看。越是把他當自己人,就越覺得那個綠毛的娘們準不是真無雙。但是那些老闆又對下列問題感到困惑不解:既然無雙不存在,我們怎麼能說她是不是真無雙?假如她是真無雙,怎麼一聽見王仙客對那個綠毛妖怪說“無雙,咱們回家去吧”,所有的人就一齊起雞皮疙瘩?
有關老爹這個人,我們還有一點要補充的地方。一般來說,他對錢什麼的並不在意,保持了公務人員那種富貴不能淫、威武不能屈的崇高氣節;但是他也會看人的來頭。假如沒有這點眼力價兒,他也活不到七十多歲了。
二
王仙客搬到宣陽坊之後,房上的兔子就少了。這是因爲他帶了一對鷂子來。那兩隻食肉猛禽整天在天上飛,腳上還帶了鷹哨,嗚嗚地發出風吹夜壺口的聲音。我們知道鷂子這種東西喜歡兔子,見到了一定要把它們殺死。如果當時不餓,就帶回家去,掛在樹上風乾,就像南方的農民兄弟喜歡把自制的香腸掛在自家門前,既是藝術品又是食物一樣。這種捕獵的心理不是出於仇恨,而是出於施虐的愛心,但是它們這樣幹,兔子就很不幸了。它們在房頂上,很暴露,又沒有躲藏的地方,於是一隻只地被逮走了。王仙客的院子裏有一棵枯死的棗樹,很快就被鷂子掛得琳琅滿目,很好看,也很悲慘。那些兔子死了之後,都蹬直了後腿,把短尾巴掛在身後,咧開了三瓣嘴,哭喪着臉,保持瞭如泣如訴的架勢。王仙客每見到這棵樹吊的兔子,就覺得在夢裏見過的兔子也在其中,並且在對他說:你把我們放上房幹嗎呀?他覺得心裏很難過,就叫一個僕人拿了竹竿守在樹下,見到鷂子往樹上掛兔子,就把它挑下來。於是鷂子就更努力地去抓兔子,每天都能抓到一手推車。那些兔子堆到車上被推出王仙客家後院時,就像一堆廢羊毛一樣。
王仙客想起了住在牢房裏的魚玄機,覺得她就是一隻房頂上的兔子。這個女人不知爲了什麼(這一點很不重要),覺得自己應該受到國法制裁,就自願住進了牢房,在那裏被拷打和姦污,就像跳上了房一樣,想下也下不來了。所幸的是,她很快就要在長安街頭伏法,也就是說,她在房頂上的日子不會太長了。因爲有了這樣一點把握,所以她在牢裏很能忍耐,對於牢頭禁子的種種幫助教育也很想得開。因爲她這樣識大體,所以到她上刑場的前一天,獄官就去問她:魚犯玄機,明天就要伏法了,你還有什麼要求嗎?我們可以儘量滿足你。魚玄機就說,報告大叔,我很滿足,沒有什麼要求了。獄官就說,既然沒話可講,就把嚼子給你戴上。那個皮嚼子很髒,上面滿是牙印,並且男犯女犯都用一個嚼子,浸滿了唾液,發出惡臭來,魚玄機對它充滿了敬畏之心。所以她就說,報告大叔,我有一個要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