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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師聽到了謎底,驚奇地挑起眉毛來。她搖了搖頭,回身朝講臺走去。我現在寫到的事情,是有生活依據的。“生活”是天籟,必須凝神靜聽。老師身高大約是一米五五,被緊緊地箍在發皺的綢衫裏。她要踮起腳尖才能在黑板上寫字。有時頭髮披散到臉上,她兩手都是粉筆末,就用氣去吹頭髮:兩眼朝上看,三面露白,噘起了小嘴,那樣子真古怪——但這件事情我已經寫了很多遍了。在潮溼的教室裏,日光燈一明一滅……
每次我寫出這個謎底,都感到沮喪無比。因爲不管我樂意不樂意,我都得回到最初的故事,揭開這個謎底。這就像自瀆一樣,你可以想象出各種千奇百怪的開端,最後總是一種結局:兩手黏糊糊……我討厭這個謎底。我討厭熱寂。
既然已經揭穿了謎底,這個故事可以順利地進行下去。
現在可以說說在我老師臥室裏發生的事情了:“走進那房間的大門,迎着門放了一張軟塌塌的牀,它把整個房子都佔滿了,把幾個小書架擠到了牆邊上。進了門之後,牀邊緊緊擠着膝蓋。到了這裏,除了轉身坐下之外,彷彿也沒什麼可做的事情,而且如果我們不轉身坐下,就關不上門。等把門關上,我們面對一堵有門的牆,牆皮上有細小的裂紋,凸起的地方積有細小的灰塵,我們呆在這面高牆的下面。我發現自己在老師沉甸甸手臂的擁抱之中。她抓住我的T恤衫,想把它從我頭上拽下來。這件事頗不容易,你可以想象一個小個子女士在角落裏搬動電冰箱,這就是當時的情形。後來她說:他媽的!你把皮帶解開了呀。皮帶束住了短褲,短褲又束住了T恤衫,無怪她拽不掉這件衣服,只能把我拽離地面。此時我像個待絞的死刑犯,那件衣服像個罩子蒙在我頭上,什麼都看不見,手臂又被袖筒吊到了半空中。我胡亂摸索着解開皮帶。老師拽掉了衣服,對我說道:我可得好好看看你——你有點怪。這時我正高舉着雙手,一副繳槍投降的模樣。這世界上有不少人曾經繳槍投降,但很少會有我這麼壯觀的投降模樣。我的手臂很長,坐在牀上還能摸到門框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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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</h3>
假如你在街上看到我,準會以爲我是個打籃球的,絕不會想到我在寫作公司的小說室裏上班。我身高兩米一十多。但我從來就沒上過球場,連想都沒敢想過——我太笨了,又容易受傷——這樣就白花了很多買衣服和買鞋的錢。我穿的衣服和鞋都是很貴的。每次我上公共廁所,都會有個無聊的小男孩站到我身邊,拉開拉鎖假裝撒尿,其實是想看看我長了一條怎樣的貨色。我很謙虛地讓他先尿,結果他尿不出來。於是,我就抓住他的脖子,把他從廁所裏扔出去。我的這個東西很少有人看到,和身胚相比,貨色很一般。在成熟,甚至是猙獰的外貌之下,我長了一個兒童的身體:很少有體毛,身體的隱祕部位也沒有色素沉積——我覺得這是當學生當的,像這樣一個身體正逐步地暴露在老師面前,使我羞愧無比——我坐在辦公室裏寫小說,寫的就是這些。上大學時我和老師戀愛,這是一個故事。這個故事正逐步暴露在讀者面前,使我羞愧無比。看着這些熟悉的字句,我的臉熱辣辣的。
我從舊故事裏刪掉了這樣一些細節:剛一關上臥室的門,老師就用雙手勾住我的脖子,努力爬了上來,把小臉貼在了我的額頭上,用兩隻眼睛分別瞪住我的眼睛,厲聲喝道:傻呵呵的,想什麼呢你!我沒想到她會這樣問我,簡直嚇壞了,期期艾艾地說道:沒想什麼。老師說:混賬!什麼叫沒想什麼?她把我推倒在牀墊上,伸手來拽我的衣服……此時我倒不害怕了。我把這些事刪掉,原因是:人人都能想到這些。人人都能想到的事就像是編出來的。我總在編故事,但不希望人們看出它是編出來的。
“在老師的臥室裏,我想解開她胸前的扣子,但沒有成功。失敗的原因是我手指太粗,拿不住細小的東西;還有一個原因是空氣太潮,衣料的摩擦係數因此大增。她自己解決了這個問題,從綢衫下面鑽了出來,然後把它掛在門背後。門背後有個輕木料做成的架子,是個可以活動的平行四邊形,上面有凸起的木釘,她把它作掛衣鉤來用,但我認爲這東西是一種繪圖的儀器。老師留了個娃娃頭,她的身材並不像我想象的那麼纖細,而是小巧而又結實……”我的故事只有一種開始,每次都是從熱力學的教室開始,然後來到了老師的宿舍。然後解老師胸前的扣子,怎麼也解不開——這麼多年了,我總該有些長進纔好。我想讓這個故事在別的時間、地點開始,但總是不能成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