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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一種說法是這樣的,小姚阿姨就是那個穿黑皮夾克的女人,但是在這種說法裏,她就不叫小姚阿姨了。她在公園裏叫住了我舅舅,把他帶到派出所去。這地方是個灰磚的平頂房子,外形有點像廁所,所以白天遊人多時,常有人提着褲子往裏闖。但是那一次沒有遊人,只有一個警察在值班,並且不斷地打呵欠。她和他打過招呼後,就帶着我舅舅到裏面去,走到灰黃色的燈光裏。然後就隔着一個桌子坐下,她問道:你在公園裏幹什麼?我舅舅說:散步。她說:散步爲什麼拿打火機?我舅舅說,那火機裏沒火石。沒火石你拿它幹嗎?我舅舅說:我想戒菸。她說:把火機拿給我看看。我舅舅把火機遞給她,那是一個很普通的塑料打火機,完全是透明的,而且是空空蕩蕩的一個殼子。現在好像是沒有問題了。那個女人就放緩了聲調說:你帶證件了嗎?我舅舅把身份證遞了上去。她看完以後說:在哪兒上班?我舅舅說:我不上班,在家裏寫作。她說:會員證。我舅舅說:什麼會員證?那女人說:作協的會員證。我舅舅說:我不是作協會員。她笑了:那你是什麼人呢?我舅舅說:你算我是無業人員好了。那女人說:無業?就站起來走出屋去,把門關上了。那個門是鐵板做的,“哐”的一聲,然後稀里嘩啦地上了鎖。我舅舅嘆了口氣,打量這座房子,看能在哪裏忍一夜,因爲他以爲人家要把他關在這裏了。但是這時牆上一個小窗口打開了,更強的光線從那裏射出來。那個女人說道:脫衣服,從窗口遞進來。我舅舅脫掉外衣,把它們塞了過去。她又說:都脫掉,不要找麻煩。我舅舅只好把衣服都脫掉,赤身裸體站在鞋子上。這時候她可以看到一個男人強健的身體,胸腹、上臂,還有腿上都長了黑毛。我舅舅的傢伙很大,但懸垂在兩腿之間。這房子裏很冷,他馬上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。於是他把雙手交叉在胸前,眯着眼睛往窗口裏看。後來他等來了這樣一句話:轉過身去。然後是:彎腰。最後是:我要打電話問問有沒有你這麼個人。往哪兒打?平心而論,我認爲這種說法很怪。上上下下都看到了,有這個人還有什麼問題嗎?

根據前一種說法,小姚阿姨用不着把我舅舅帶到派出所,就能知道他身體是什麼模樣,因爲我們一起去遊過泳。我舅舅穿一條尼龍游泳褲,但是他從來不下水,只是躺在沙灘上曬太陽。他倒是會水,只是水一淹過了胸口就透不過氣,所以頂多在河裏涮涮腳。小姚阿姨穿一件大紅的尼龍游泳衣,體形極棒。美中不足的是她不刮腋毛,露出腋窩時不好看。我認爲她的乳房很接近完美的球形,腹部也很平坦。不幸的是我那時瘦得像一隻小雞,沒有資格湊到她身邊。而她總愛往我舅舅身邊湊,而且摘下了太陽鏡,仔細欣賞他那個大刀疤。衆所周知,那個疤是一次針麻手術留下的。針麻對有些人有效,但對我舅舅一點用處都沒有。他在手術檯上疼得抖了起來,當時用的是電針,鍼灸大夫就加大電流,最後通的幾乎是高壓電,把皮肉都燒糊了,後來在穴位上留下了和尚頭頂那種香疤,手術室還充滿了燒肉皮的煙。據我媽說,動過了那次手術之後,他就不大愛講話。小姚阿姨說,我舅舅很cool,也就是說,很性感。但是我認爲,他是被電傻了。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:是嗎?這話傻子也會說。那時候小姚阿姨快決定嫁給他了,但我還沒有放棄挑撥離間的打算。等到我和她在一起時,我說:我舅舅毛很多。你看得見的就有這麼多,沒看見的更多。他不是一個人,完全是張氈子。小姚阿姨說:男子漢大丈夫,就該有些毛。這話傷害了我的自尊心,我當時沒有什麼毛,還爲此而自豪,誰想她對這一點評價這麼低。我就嘆口氣說:好吧,你愛和氈子睡,那是你的問題。她聽了擰了我一把,說:小鬼頭!什麼睡呀睡,真是難聽。這件事發生在上世紀末,用現在的話來說,叫做萬惡的舊世紀。不管在什麼世紀,都會有像小姚阿姨那樣體態婀娜、面目姣好的女人,性情衝動地嫁給男人。這是人間最美好的事。不幸的是,她要嫁的是我舅舅這個操蛋鬼。

談到世紀,就會聯想到歷史,也就是我從事的專業。歷史中有一小部分是我經歷過的,也就是三十年吧,佔全部文字歷史的百分之一弱。這百分之一的文字歷史,我知道它完全是編出來的,假如還有少許真實的成分,那也是出於不得已。至於那餘下的百分之九十九,我難以判斷其真實性,據我所知,現在還活着的任何一個人都不能判斷,這就是說,不容樂觀。我現在正給我舅舅寫傳記,而且我是個有執照的歷史學家。對此該得到何種結論,就隨你們的便吧。我已經寫到了我舅舅被穿黑皮夾克的女人帶進了派出所,這個女人我決定叫她F。那個派出所的外貌裏帶有很多真實的成分,這是因爲我小時候和一羣同學到公園裏玩,在山上抽菸被逮住了,又交不出罰款來,就被帶到那裏去了。在那裏我掏出我舅舅給我的短頭香菸,對每一個警察甜蜜地說道:大叔請抽菸。有一個警察吸了一根,並且對我的前途做了一番預言:“這麼點年紀就不學好,長大了一定是壞蛋。”我想這個預言現在是實現了,因爲我已經寫了五本歷史書。假如認爲這個標準太低,那麼現在我正寫第六本呢。那一天我們被扣了八個鐘頭,警察說,要打電話給學校或家長讓他們來領我們,而我們說出來的電話號碼全是假的。一部分打不通,能打通的全是收費廁所——我把海淀區收費廁所的電話全記住了,專供這種時候用。等到放出來時,連末班車都開走了,就叫了一輛出租回家。刨去出租車費,我們也省了不少錢,因爲我們五個人如果被罰款,一人罰五十,就是二百五,比出租貴二十五倍,但是這種勤儉很難得到好評。現在言歸正傳,F搜過了我舅舅的衣服,就把它們一件一件從窗口扔了回去,有的落在我舅舅懷裏,有的落在地上。但是這樣扔沒有什麼惡意。她還說:襯衣該洗了。我舅舅把衣服穿上,坐在凳子上繫鞋帶,這時候F推門進來。我舅舅放下鞋帶,坐得筆直。除了燈罩下面,派出所裏黑色很多,F又穿了一件黑夾克。

納博科夫說:卡夫卡的《變形記》是一個純粹黑白兩色的故事。顏色單調是壓抑的象徵。我舅舅和F的故事也有一個純粹黑黃兩色的開始。我們知道,白色象徵着悲慘。黃色象徵什麼,我還搞不大清楚。黑色當然是恐怖的顏色,在什麼地方都是一樣的。我舅舅坐在F面前,不由自主地掏出一支菸來,叼在嘴上,然後又把它收了起來。F說,你可以抽菸。說着從抽屜裏拿出一盒火柴扔給了他。我舅舅拿起火柴盒,在耳邊搖了搖,又放在膝蓋上。F瞪了一下眼睛,說道:“哞?”我舅舅趕緊說:我有心臟病,不能抽菸。他又把火柴扔回去,說了謝謝。F伸直了身子,這樣臉就暴露在燈光裏。她化過妝,用了紫色的脣膏,塗了紫色的眼暈,這樣她的臉就顯得灰暗,甚至有點憔悴。可能在強光下會好看一點。但是一個女人穿上了黑皮夾克,就沒有人會注意她好看不好看。她對我舅舅說:你胸前有塊疤。怎麼弄的?我舅舅說:動過手術。她又問:什麼手術?我舅舅說:心臟。她笑了一下說道:你可以多說幾句嘛。我舅舅說,十幾年前——不,二十年前動的心臟手術。針刺麻醉。她說,是嗎?那一定很疼的。我舅舅說,是很疼。談話就這樣進行下去。也許你會說,這已經超出了正常問話的程度,但是我舅舅沒有提出這種疑問。在上個世紀,穿黑皮夾克的人問你什麼,你最好就答什麼,不要找麻煩。後來她問了一些我舅舅最不願意談的問題:在寫什麼,什麼題材,什麼內容,等等。我舅舅都一一回答了。後來她說道:想看看你的作品。我舅舅就說:我把手稿送到哪裏?那個女人調皮地一笑,說道:我自己去看。其實她很年輕,調皮起來很好看。但是我舅舅沒有看女人的心情,他在想自己家裏有沒有怕人看見的東西,所以把頭低得很低。F見他不回答,就提高了嗓音說:怎麼?不歡迎?我舅舅抬起頭來,把他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完全暴露在燈光下。他的臉完全是蒙古人的模樣,橫着比豎着寬。那張臉被冷汗溼透了,看上去像柚子一類的果實。他說自己的地址沒有變,而且今後幾天總在家。

我舅舅的手稿是什麼樣子的,是個很重要的問題。一種說法是用墨水寫在紙上的,每個字都像大寫的F一樣清楚。開頭他寫簡體字,後來變成了繁體,而且一筆都不省。假如一個字有多種變體,他必然寫最繁的一種,比方說,把一個雷字寫四遍,算一個字,還念雷。後來出他的作品時,植字的老要查康熙字典,後來還說:假如不加發勞務費,這活他們就不接。我給他校稿,真想殺了他,假如他沒被電梯砸扁,我一定說到做到。但這只是一種說法。另一種說法是他的手稿是用牛奶、明礬水、澱粉寫在紙上的,但是這些密寫方法太簡單、太常見了。拿火烤烤、拿水泡泡就露底了。我還知道一種密寫方法,就是用王水溶化的金子來寫。但是如此來寫小說實在是罪孽。實際上不管他用了什麼密寫方法,都能被顯出來,唯一保險的辦法是什麼都不寫。我們現在知道,他沒有采用最後一種辦法。所以我也不能橫生枝節,就算他用墨水寫在了紙上吧。

現在傳媒上批判《我的舅舅》,調門已經很高了。有人甚至說我借古諷今,這對歷史學家來說,是最可怕的罪名。這還不足以使我害怕,我還有一些門路,有些辦法。但我必須反省一下。這次寫傳記,我恐怕是太投入了。但投入的原因可不是我舅舅——我對他沒什麼感情。真正的原因是小姚阿姨。小姚阿姨當時正要成爲我舅媽,但我愛她。

夏天我們到河邊去游泳時,我只顧從小姚阿姨的游泳衣縫往裏看——那東西實在嚴實,但也不是無隙可鑽,尤其是她剛從水裏出來時——所以很少到水裏去,以致被曬脫了好幾層皮,像鬼一樣的黑。小姚阿姨卻曬不黑,只會被曬紅。她覺得皮膚有點癢時,就跳到水裏去,然後水淋淋地上來,在太陽底下接着曬。這個過程使人想到了烹調書上的烤肉法,烤得響或者起了泡,就要拿出來刷層油或者是糖色。她就這麼反覆炮製自己的皮肉,終於在夏天快結束時,使腿的正面帶上了一點黃色。我對這些不感興趣,只想看到她從水裏出來時揹帶鬆弛,從泳衣的上端露出兩小塊乳房,如果看到了就鼓掌歡呼。這使她每次上岸都要在肩上提一把。提了以後游泳衣就會鬆弛下來,連乳頭的印子都沒有了,這當然是和我過不去的舉動。她走到我身邊時,總要擰我一把,說道:小壞蛋,早晚我要宰了你。然後就去陪我舅舅。我舅舅總是一聲不吭,有時候她也膩了,就來和我坐一會兒,但是時時保持警惕,不讓我從她兩乳之間往裏看;並且說,你這小壞蛋,怎麼這麼能讓人害臊。我說:我舅舅不讓人害臊?她說不。第一,我舅舅很規矩。第二,她愛他。我說:像這麼個活死人,你愛他什麼?不如來愛我。她就說:我看你這小子是想死了。假如姚老師愛上初一的男生,一定是個天大的醜聞。她害怕這樣的事,就拿死來威脅我。其實我也知道這是不可取的事,但還是覺得如此調情很過癮。

我舅舅被F扣在派出所,在那裏坐了很久。值班的警察伸着懶腰跑到這間房子裏來了一趟,斜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眼,說道:這傢伙幹什麼了?他以爲我舅舅是個露陰癖,還建議說,找幾個聯防隊員收拾他一頓,放走算了。F說:這一位是個作家。警察聳聳肩說:這就不是我們管的事了。他又說:困了,想睡會兒。F說:那就睡去吧。警察說:這傢伙塊頭不小,最好把他銬起來。F說:怎麼能這樣對待人家呢。警察就說:那我也不能去睡。出了什麼事,我可負不起責任。F就從抽屜拿出一副手銬來,笑着對我舅舅說:你不反對吧?我舅舅把雙手並着一伸。那位警察拿了銬子,又說:還得把他鞋帶鬆開,褲帶抽掉。我舅舅立刻鬆掉鞋帶,抽掉褲帶,放在地上。於是那位警察給他戴上手銬,撿起皮帶往外走,嘴裏還說:小心無大害。F說道:把門帶上。現在房間裏只剩了他們兩個人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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