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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學校裏時,老師告訴我們說,治史要有兩種態度:一是科學態度,那就是說,是什麼就說什麼;二是黨性的態度,那就是說,是什麼就偏不說什麼。雖然這兩種態度互相矛盾,但咱們也不能拿腦袋往城牆上撞。這些教誨非常重要。假如我把話筒的事寫入了我舅舅的傳記,那我就死定了。衆所周知,我們周圍到處是竊聽器。我想知道我舅舅和小姚阿姨在新婚之夜說什麼,有關部門也想知道我們在說什麼。我這樣寫,能不是影射、攻擊嗎?
F在他家裏時,我舅舅靠門站着,一聲不吭。後來她終於看完了一段,抬起頭來看我舅舅,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後,面露笑容,偏着頭嗑了一粒瓜子,說:挺帥的,不是嗎。我舅舅在心裏說:什麼帥不帥,我可不知道。然後她又低頭去看小說,看一會兒就抬頭看一眼我舅舅,好像一位畫家在看自己的畫。但我舅舅可不是她畫的。他是我姥姥生的,生完之後又喫了四十年糧食才長到這麼大,不過這一點和有些人很難說明白。她只顧看我舅舅寬闊的胸膛,深凹的腹部,還有內褲上方凸現的六塊腹肌。那條內褲窄窄的,裏面兜了滿滿的一堆。她對這個景象很滿意,就從桌子上撈起個杯子說:去,給咱倒杯水來。我舅舅接過那個杯子去倒水,感到如釋重負。
<h4>
第三章</h4>
一
F和小姚阿姨一直認爲我舅舅是個作家,這個說法不大對。我舅舅活着的時候沒有發表過作品,所以起碼活着的時候不是作家。死了以後遺著得以出版,但這一點不說明問題:任何人的遺著都能夠出版,這和活着的人有很大的不同。這個道理很容易明白,死掉是最好的護身符。我認識的幾位出版家天天往監獄跑,勸待決犯寫東西,有時候還要拿着錄音機跟他們上刑場,趕錄小說的最後幾節。有個朋友就是這樣一去不回了,等他老婆找到他時,人已經躺在停屍房裏,心臟、腎、眼球、肝臟等等都被人扒走了,像個大梆子一樣——你當然能想到是崩錯了人,或者執行的法警幽默感一時發作,但是像這樣的事當然是很少發生的。這些死人寫的書太多了,故而都不暢銷。可以說我舅舅成爲作家是在我給他寫的傳記在報上連載之後,此時他那些滯銷的遺著全都銷售一空。小姚阿姨作爲他的繼承人,可多抽不少版稅。但是她並不高興,經常打電話給我發些牢騷,最主要的一條是:F憑什麼呀!她漂亮嗎?我說:你不是見過相片了嗎?她說:我看她也就一般,四分的水平——你說呢?我不置可否地“嗯”了幾聲,把電話掛上了。F不必漂亮,她不過是碰巧漂亮罷了。我舅舅也不必寫得好才能當作家,他不過是碰巧寫得好罷了。人想要乾點什麼或者寫點什麼,最重要的是不必爲後果操心。只要你有了這個條件,幹什麼、寫什麼都成,完全不必長得漂亮,或者寫得好。
我舅舅和小姚阿姨的談話錄音我還保留着,有一回帶到小姚阿姨那裏放了一段,她聽了幾句,就說:空調開得太大!其實當時根本就沒開空調。又聽了幾句,她趕緊把錄音機關上了。我舅舅那種慢條斯理的腔調在他死了以後還是那麼慢條斯理,不但小姚阿姨聽了嗦嗦發抖,連我都直起雞皮疙瘩。那一回小姚阿姨問他爲什麼不搞數學了,他說:數學不能讓他激動了。後來他還慢慢地解釋道:有一陣子,證明一個定理,或者建好了一個公理體系,我的心口就突突地跳。小姚阿姨說:那麼寫小說能使你激動嗎?我舅舅嘆了一口氣說:也不能。後來小姚阿姨帶着挑逗意味地說:我知道有件事能讓你激動——就是聽到這裏,小姚阿姨朝錄音機揮了一拳,不但把聲音打停,把錄音機也打壞了。但我還記得我舅舅當時懶洋洋地說道:是嗎——就沒有下文了。我舅舅的心口早就不會突突跳了,但是這一點不妨礙他感到胸悶氣短、出冷汗、想進衛生間。這些全是恐懼的反應,恐懼不是害怕,根源不在心臟,而在全身每個細胞裏。就是死人也會恐懼——除非他已經死硬邦了。
現在該談談F在我舅舅那裏時發生的事了。他去給她倒了一杯開水,放在桌子上,然後還站在門口。F用餘光瞥見了他,就說:老站着幹啥,坐下吧。我舅舅就坐在牀上,兩手支在牀沿上。後來F的右手做了個招他的手勢,我舅舅就坐近了。F換了個姿式:蹺起腿,挺起胸來,左手拿住手稿的上沿,右手搭在了我舅舅的右肩上,眼光還在稿紙上。你要是看到一個像我舅舅那樣肌肉發達皮下脂肪很少的男子,一定會懷疑他喫過類固醇什麼的。我敢和你打賭說他沒有喫,因爲那種東西對心臟有很大的害處。F覺得我舅舅肩膀渾圓,現代力士都是這樣,因爲脖子上的肌肉太發達。她順着他肩膀摸過來,一直摸到脖子後,發現掌下有一個球形的東西,心裏就一愣:怎麼喉結長在這裏?後來又發現這東西是肉質的,就問:這是怎麼了?我舅舅也愣了一下才說:挑擔子。有關這件事,我有一點補充:我舅舅不喜歡和別人爭論,插隊時挑土,人家給他裝多少他就挑多少。因此別人覺得他逞能,越裝越多。終於有一次,他擔着土過小橋時,橋斷了,連人帶挑子一起摔進了水溝裏。別人還說他:你怎麼了?連牲口都會叫喚。總而言之,他就是這麼個倒黴鬼。但是他的皮膚很光潔。F後來把整個手臂都搭在他脖子上,而我舅舅也嗅到了她嘴裏的瓜子香味。我已經說過,我舅舅從來不喫零食,所以不喜歡這一類的香氣。
現在可以說說我舅舅的等待是什麼意思了。他在等待一件使他心臟爲之跳動的事情,而他的心臟卻是一個多災多難的器官,先是受到了風溼症的侵襲,然後又成了針刺麻醉的犧牲品,所以衰老得很快。時代進步得很快,從什麼都不能有,到可以有數學,然後又可以有歷史,將來還會發展到可以有小說;但是他的心臟卻衰老得更快。在1999年,他幾乎是個沒有心的人,並且很悲傷地想着:很可能我什麼都等不到,就要死了。但是從表面上看,看不出這些毛病。我舅舅肌肉堅實,皮膚光潔,把雙手放在肚子上,很平靜地坐在牀上。F抬起頭來看他的臉,見到他表情平靜,就笑吟吟地說:你這人真有意思。我舅舅說:謝謝——他非常的多禮。然後她發現我舅舅的脖子非常強壯,就仔細端詳了一陣他的脖子。她很想把自己的綢帶給我舅舅繫上,但是不知爲什麼,沒有那麼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