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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時候我長得細胳臂細腿,膝蓋可以往後彎,肘關節也可以往後彎;尖嘴猴腮,而且是包莖。這最後一點藏在內褲裏面看不見。我把小舅從派出所裏領了出來,天氣很熱,我們都出了一身臭汗。小舅站在馬路邊上截“面的”,要帶我去游泳。這使我非常高興,甚至浮想聯翩。忽然之間,膝蓋後面就捱了他一腳。小舅說:站直了!這說明我的膝蓋正朝前彎去,所以我在矮下去。據說膝蓋一彎,我會矮整整十公分。又過了一會兒,我又捱了小舅一腳。這說明我又矮下去了。我不明白自己矮點關他什麼事,就瞪眼看着他。小舅惡狠狠地說道:你這個樣子真是討厭!我確實愛小舅。但是這個壞蛋對我不好,這很傷我的心。
我舅舅外斜視,我覺得他眼中的世界就如一場寬銀幕電影,這對他的事業想來是有好處的。從科學的角度來說,眼睛隔得遠,就會有更好的立體感,並且能夠更好地估計距離。二十世紀前期,激光和雷達都未發明,人們就用這個原理來測距,用一根橫杆裝上兩個鏡頭,相距十幾米。因爲人的眼珠不可能相距這麼遠,靠外斜視來提高視覺效果總是有限。
後來車來了,我和小舅去了玉淵潭。那裏的水有股泥土的腥味,小舅還說,每年冬天把水放乾淨,都能在泥裏找到幾個只剩骨頭的死人。這使我感到在我身下的湖底裏,有些死屍正像胖大海一樣發開,身體正溶解在這墨綠色的水裏;因此不敢把頭埋進水面。把我嚇夠了以後,小舅自己遊開,去看岸上女孩子的身材。據我所見,身材一般,真有一流身材的人也不到湖裏來游水。不管有多少不快,那一天我總算看到了小舅的身體。他的傢伙確實大。從水裏出來以後,龜頭泡得像蘑菇一樣慘白。後來,這慘白的龜頭就印在了我腦海裏,晚上做夢,夢見小舅吻了我,醒來擦嘴脣——當然,這是個噩夢。我覺得這個慘白的龜頭對世界是一種威脅。從水裏出來以後,小舅的嘴脣烏紫,眼睛裏佈滿了血絲。他給我十塊錢,叫我自己打車回去,自己搖晃着身軀走開了。我收起那十塊錢,小心翼翼地跟着他,走向大地咖啡館,走向危險。因爲我愛他,我不能讓他一人去冒險。
我舅舅常去大地咖啡館,我也常去。它是座上世紀中葉建造的大屋頂瓦房,三面都是帶鐵柵欄的木窗。據說這裏原來是個副食商場,改做咖啡館以後,所有的窗子都用窗簾矇住了。黑紅兩色的布窗簾,外紅裏黑,所以房子裏很黑。在裏面睡着了,醒來以後就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。除非坐在牆邊的車廂座上,撩起了窗簾,纔會看到外面的天光和滿窗臺的塵土。所有的小桌上都點着廉價的白色蠟燭,冒着黑煙,散發着石蠟的臭氣,在裏面呆久了,鼻孔裏就會有一層黑。假如有一個桌子上點着無煙無臭的黃色蠟燭,那必是小舅——他像我一樣受不了石蠟煙,所以總是自帶蠟燭。據說這種蠟是他自己做的,裏面摻有蜂蠟。他總是叫杯咖啡,但總是不喝。有位小姐和他很熟,甚至是有感情,每次他來,都給他上真正的巴西咖啡,卻只收速溶咖啡的錢。但小舅還是不喝,她很傷心,躲到黑地裏哭了起來。
我希望自己能看到小舅賣畫的情形,下功夫盯住了他,在大地咖啡館的黑地上爬,把上衣的袖子和褲子全爬破了。服務小姐端咖啡過來,手裏打着手電筒,我也爬着躲開她們。偶爾沒爬開,絆到了她們的腳上,她們摔了盤子高叫一聲:鬧鬼啊!然後小舅起身過來,把我揪出去,指着回家的路,說出一個字:“滾。”我假裝走開,一會兒又溜回來,繼續在黑地上爬。在黑暗中,我感覺那個咖啡館裏有蟑螂、有耗子,還有別的一些動物;其中有一個毛茸茸,好像是隻黃鼠狼。它咬了我一口,留下一片牙印,比貓咬的小,比老鼠咬的大。這個混賬東西的牙比錐子還要快。我忍不住叫了一聲“他媽的!”又被小舅逮住了。然後被他揪到外面去,然後我又回來。這種事一下午總要發生幾回,連我都煩了。
後來,我舅舅終於等到了要等的人,那人身材粗壯,頭頂禿光光,不住地朝他鞠躬,大概爲不守時而道歉吧。我覺得他是個日本人,或者是久居日本的中國人。他們開始竊竊私語,我舅舅還拿出彩色照片給對方看。我認爲,此時他正在談交易,但既沒看到畫,也沒看到錢。當然,這兩樣東西我也很想看一看,這樣纔算看清了藝術家的行徑。他們從咖啡館裏出來後,我繼續跟蹤。不幸的是,我總在這時被我舅舅逮住。
他藏在咖啡館門邊,或者小商亭後面,一把揪住我的脖領子,把我臭揍一頓——這傢伙警覺得很。他們要去交割畫和錢,這是可以被人贓並獲的危險階段,所以總是往身後看。在跟蹤小舅時,必須把他眼睛的位置像胖頭魚考慮在內。他的視野比常人開闊,不用回頭就能看到身後的事。一件事我始終沒搞清楚:警察是怎麼逮住他的。大概他們比我還要警醒吧。
有一天,我在街上遇上那個日本人,他穿着條紋西裝,挎着一個身材高挑的女郎。這位女郎穿着綠色的絲質旗袍,身材挺拔,步履矯健,但皮膚粗糙,看上去有點老。我往她臉上看了一下,發現她兩眼間的距離很寬,就心裏一動,跟在後面。她蹲下整理高跟鞋,等我從身邊走過時,一把揪住我,發出小舅的聲音說:混蛋,你怎麼又跟來了!除此之外,她還散發着小舅特有的體臭。開頭我就懷疑她是小舅,現在肯定了。我說:你怎麼幹起了這種事?他說:別胡扯!我在賣畫。你再跟着,我就掐死你!說着,小舅捏着我肩膀的指頭就如兩道鋼鉤,嵌進了我的肉。要是換個人,準會放聲大哭。但我忍得住。我說:好吧,我不跟着。但你千萬別這樣叫人逮住!等他放開手,我又建議他戴個墨鏡——他這個樣子實在叫人不放心。說實在的,幹這種事時把我帶上,起碼可以望望風。但是小舅不想把我扯進去,寧可自己去冒險。假如被人逮到,就不僅是非法交易,還是性變態。我還聽說,有一次小舅在身上掛了四塊硬紙板,蹲在街上,裝做一個郵筒,那個日本人則裝成郵遞員去和他交易。但這件事我沒見到,是警察說的。還有一次他裝成中學生,到麥當勞去掃地,把畫藏在麥當勞的垃圾桶裏;那個日本人裝成垃圾工來把畫收走。這些事被人逮到了,所以我才能知道。但小舅不會次次被人逮到,那樣的話他沒有收入,只好去喝西北風。
有一次我到百花山去玩,看到有些當地人帶着小驢在路邊,請遊客騎驢遊山,就忽發奇想,覺得小舅可能會扮成一條驢,讓那個日本人騎上,一邊遊山,一邊談交易。所以我見到驢就打它一下——我是這樣想的:假如驢是我舅舅,他絕不會容我打他,必然會人立起來,和我對打——驢倒沒什麼大反應,看來它們都不是小舅。驢主卻要和我拼命,說道:這孩子,手怎麼這樣賤呢!看來小舅還沒有想到這一出——這很好,我可不願讓舅舅被人騎。我沒跟他們說我在找舅舅,因爲說了他們也不信。這是我遊百花山的情形。
有一陣子我總想向小舅表白:你不必躲我,我是愛你的。但我始終沒這樣說,我怕小舅揍我。除此之外,我也覺得這話太驚世駭俗。小舅的雙眼隔得遠,目光矇矓,這讓人感覺他離得很近。當然,這隻有常受他暗算的人才能體會到。我常常覺得自己在危險的距離之外,卻被他一腳踢到。據說二十世紀的功夫大師李小龍也有這種本領,但不知他是否也是外斜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