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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爹六一年死了,給他留下了兩間搖搖晃晃的破草房、快空的糧囤和一個分遺產的哥哥。他媽死得很早。可是他不能埋怨他爹留下的東西太少,他有什麼理由去埋怨一個因爲要把飯留給兒子們喫,結果得了水腫病,躺在冷炕上的父親呢?而且,就是在彌留之際,父親還把頭從戰福手上的粥碗前扭開,說是不管用了,留着你們喫吧。對於這樣一個父親,戰福除了後悔平日爭喫的和哥打架之外,還能有什麼呢?
第二年光景好了,可是父親已不可能再活。哥哥的歲數已經不小,必須蓋幾間新房子了。戰福已經十六歲,在生產隊也算一個六分勞動力。每天晚上下工之後,乘着天黑前一點微光,人們總能看見這哥倆在從山上往下推石頭,給未來的房子打基礎。蓋一幢新房子要好多石頭呢。如果需要到外村去推石頭和磚瓦,永遠是戰福一人去。因爲他在生產隊裏掙六分,其實幹起活來,不比哥哥差多少。
就因爲這哥倆拼命地幹活,所以家裏亂成了一鍋粥。戰福的衣着那時就和現在有點像了。他們有時早上不喫飯,有時中午不喫飯,有時一天只喫一頓飯。即使喫飯,也不刷鍋。炕蓆破了,碎了,成了片片了。被子破了,黑了,成了球了。衣服破了,從來不補。哥哥爲了漂亮,總是穿新的,戰福以白得爲滿足。他倒很識大體,知道哥哥要討媳婦了,不能穿得太糟糕。
他們的房子蓋成了,就在舊房子的旁邊,兩幢房子合留一個院子。新房子石頭砌到腰線,新式的門窗,青瓦的頂,在當時的膠東農村,真是不可多得的建築。
戰福和他哥哥一起搬了進去。沒用多久,這間房子就和過去的草房一樣,弄得豬都不願意進去。直到新嫂子過了門,家裏烏七八糟的情況纔好轉。原來戰福的哥哥二來子的老婆最愛整潔。可是戰福仍然舊習不改。二來子的老婆就讓二來子和戰福分家,叫戰福搬到小屋去住。終於,因爲生活有人照顧而美得要命的戰福,發現了嫂子經常給他臉色看,而且把他脫下的髒衣服毫不客氣地團起來扔到炕洞裏。戰福魯鈍得毫無覺悟,結果有一天嫂子毫不客氣講出來,讓他搬出去!理由是她不能侍候兩個人,再說戰福已經大了,不能總住在哥嫂家裏。
戰福看着凶神惡煞般的嫂子和不敢置一辭的哥哥,驚得瞠目結舌,氣得口眼歪斜。結果還是乖乖地搬了出去。
據人們議論,二來子把戰福攆出去,是爲了免得將來戰福要蓋房子有很多麻煩和花銷。據此我看,二來子不一定想把戰福攆走,他們弟兄感情倒不壞。問題還在他老婆身上。不過二來子也不是什麼好傢伙,看着老婆把兄弟趕走不說話,分明也是怕給戰福蓋房。我覺得二來子畢竟還是有情可原:誰要是像他那樣在人家下工後沒夜拉黑地推過石頭,拉過石灰,就會同情拉車的牲口的苦處了。喫過那種苦頭的人殺了他也不願意再喫。
從此,戰福開始三天兩頭不出工,那身打扮也越來越不成樣。言語和行爲也開始慌悖起來,絕少和人們來往。秋天不知道往家弄燒的,春天不知道往自留地裏種菜,其實一個十七歲的孩子也不懂這些。他開始偷東西,於是又常捱打,結果越來越不像個人。
就這麼過了十年,他就成了現在這麼個樣子:三分人,七分鬼。最近三年他共出了二十天工,好在隊裏因爲他是孤兒救濟點,哥哥還有點良心,有時送點飯給他。不然,他早就餓死了。平時,他到處遊手好閒。每逢趕集,他就像個傻子一樣站在那裏。可是最糟糕的是他又不瘋不傻,想想他過的日子,真叫別人也心裏難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