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街門咣噹一聲響,是上工回來的二來子。戰福抬起頭來,屋裏黑了。肚子有點鈍鈍的痛,是一天沒喫飯了。缸裏隊上才送了三十斤玉米來,可是要喫還得去磨。唉,再忍一頓吧!戰福把破棉花球拉過來,抱在懷裏,便昏然入夢了。
清晨的涼氣透過撕破的窗戶紙,把戰福從夢鄉喚起。他從炕上坐起來,環顧着四周,第一次發現,這間屋子實在不像是人住的場所,而像是狗窩豬圈一類的東西。看吧,鍋臺上長起了青草,窗戶上的灰塵也已經足有半寸。由於窗格上和窗戶紙上灰土太厚,屋裏也是灰濛濛的,更增加了灰暗破敗的氣象。當然了,如果是平時,戰福一定是熟視無睹。可是在今天,不知是什麼鬼附了體,戰福“覺今是而昨非”,居然覺得以往的日子實在過得太噁心了。是什麼力量促使他自新了呢?我說不上來,當時戰福也說不上來。
戰福起身下炕,首先掃去了多年堆積在地下的灰土。然後掃了掃窗臺,又把窗戶紙通通撕下來。他鏟去鍋臺上的青草,掏了掏鍋底下的陳灰,然後又把缸裏擔滿了清水。看一看屋裏,仍然有破敗的景象,於是把破棉被扔到了炕旮旯裏。然後巡視一下屋裏,覺得他的小草房真是一座意想不到的輝煌建築。
這時,他的腦子裏開始迷惑不解地想:“我要幹什麼?難道是要像別人一樣的生活嗎?”其實最後的半句話根本就沒在他腦子裏出現,是我加上的。戰福想到一半就恐懼地停住了。因爲他是這樣的一種人,絲毫也不想振作起來,把衣服洗一洗,把鍋刷一刷。至於跟大家到地裏去幹活,更是想都不敢想,一想就要頭皮發乍。就是最勤勞的農民,也不過是靠了日復一日不斷的勞作,把好安逸的念頭磨掉了呢;就是牛,早上被拉出圈時,也是老大的不願意。就那麼日復一日地幹活,除了喫和睡什麼也不想,然後再死掉?難怪戰福不樂意呢!
不過,誰說什麼也不想?這不是污衊農民嗎!就連戰福也想過蓋個房子,娶個老婆呢!只不過現在沒了過分的希望罷了。戰福現在在炕上坐着,可真是什麼也沒想。猛然,他的腦子裏一亮,似乎覺得置身於青堂瓦舍之中。好美的房子呀!雪白的頂棚,水泥的地。院子裏,密密地長滿了高大的楊樹,枝葉茂盛,就是烈日當空的時候,院子裏也只有清涼的葉片的綠光。
啊,美哉!戰福理想的房屋!地面沒有骯髒的泥土,只有雕琢後的條石砌成的地面,被夏日的暴雨沖刷得清清爽爽。
清涼的泉水環繞着他的院落奔流。院子周圍是高大的磚牆。這偉大的房子上空會有喧鬧的噪音嗎?絕沒有!那會打擾了戰福先生神聖的睡眠。
喫什麼?偷來的嫩南瓜?老玉米粒煮韭菜?胡說!他想喫罐頭。長這麼大還沒嘗過罐頭味呢。罐頭供銷社的貨架上就有。可是怎麼能拿來?有人坐在前面看着那些罐頭呢。喫不着了嗎?看着罐頭的是誰?坐在那裏的人是小蘇哇。小蘇滿面微笑,向他招手……
戰福渾身發熱,推開門就奔了出去,滿腦子都是輝煌的房屋,罐頭的美味,微笑的小蘇,冷不防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。立刻,身邊響起了一個無比可怕的聲音:“瞎了?奔你孃的喪!”
戰福戰戰兢兢地抬頭一看,他嫂子正雙手叉腰,凶煞一般地瞪着大眼看他。戰福今天發現,嫂子居然那麼可憎,發黃的頭髮邋里邋遢地趴在頭上,粗糙的面孔,黑裏透灰。木樁一般的身段,半男不女。總的印象是:下賤,不值一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