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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現在是不閒了,除了樣板戲什麼都不看了。大概是三天之前還看了一場樣板戲電影,反正是大鑼大鈸地熱鬧了一氣。大概是有個階級敵人吧,反正也是一出場就叫他看出來了,但是戲裏的好人沒看出來,真急死人。後來終於抓住了,大家鬆了一口氣,戲就完了。大概是挺來勁的,也不費腦子,就是階級敵人沒被抓住的時候太讓人着急,一出場抓住就好了。
猛然他感到很悲哀,難道這一輩子就這麼喫了幹,幹了喫就完了嗎?好像應該是這樣,豈有他哉。但是他又想到,上輩子是感到還該有點別的,當然了,那是閒的。上輩子他好像是個城裏人。他媽的,城裏人就這麼閒得難受!
他又想起了好多東西,好像有人說農村人可以唱唱戲、念念詩,這樣比生死巴力地幹要好。“那敢情好。”老陳想,就是恐怕不是真的。咱們這輩子就是出大力的命了。可是爲什麼城裏人那麼閒呢?成天哄,不是搞這個運動,就是搞那個運動,老是不生產,難道就不知道咱們出多大力?那些幹部不都是從農村出去的嗎?他們就不知道中國有五億農民,其中有三億肚子不是百分之百糧食填起來的?三億人餓着一半的肚皮!想想有多麼可怕!
老陳在胡思亂想中睡去了,直到雞叫三遍才醒來。他爬起身來一看,天已經大亮,窗戶紙雪白。老婆不知爲何還沒有醒。他仔細看看老婆的臉:又老又憔悴,臉上早就爬滿了皺紋。手粗得好像打鐵的。要是走起路來,那真是一搖一晃,好像一百天沒喫草的驢。
他推起小車又出門去,心裏想着老婆,難受起來。要知道她才二十九歲,已經賽過一個老太婆了。農村的婆娘都是這樣,有了孩子之後就飛快地老起來,又要看孩子,又要做飯,又要拾掇園子,又要餵豬,又要下地,又要拾柴火,又要縫縫補補,又要精打細算,老得當然要快。早上顧不上洗臉,晚上也從不刷牙,當然要醜得嚇死鬼。好在她們有了男人,也用不着漂亮了,但是也犯不上那麼醜呀。
老陳推着小車站在東山上,心裏想着:我們活着是爲了誰?爲了兒孫嗎?要是過得和我一樣,要他幹什麼?爲了自己嗎,是爲了喫還是爲了穿?只是爲了將來還有希望。可是希望在哪兒呢?都把我們忘了。從農村出去的人也把我們忘了。我們要喫飽,我們想不要幹這麼使人的活。我們希望我們的老婆不要弄得像鬼一樣。我們也要住在有衛生間的房子裏頭,我們也要一天有幾個小時能聽聽音樂,看看小說。
這就是老陳,一個上輩子不是農民的農民的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