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邢紅猛然一伸胳膊,把上衣揚到地上,她站起來,把她苗條的身體投到陽光裏去。她揚起頭,把披散的頭髮垂到腦後,眯起了眼睛,雙手交叉在胸前說:“當然我們是對的。不管怎麼說,我相信自己是個好人。你也是個好人,小王也是。至於其他的,我都隨他去,要批鬥就批鬥好了,有什麼了不起。”她忽然轉過身來說:“我衣兜裏有一份檢查,是給你寫的,我書包裏有紙筆,你抄一份吧。你不要這麼提心吊膽的,沒什麼了不起。我要下水去啦,小王,你去嗎?”
我點點頭,於是我們下河去了,大許在岸上待了一會兒,就心安理得去抄檢查了。我和邢紅一起在淺水處奔跑,又到深水處去掏老鄉下的魚簍,看看他們捉了幾條魚,不過我們沒拿他們的。我有點迷上邢紅了,她顯得矯健又玲瓏。她真美啊。我開始對她有了一點不尋常的感情。後來我們上了岸,大許已經抄好了他的檢查。我們就一起溜回去,誰也沒看見我們。等挖渠的人回來,我正手託着頭冥思苦想哩。可是我想的是邢紅這麼幫大許的忙,莫不是愛上他了?這時,教導員來要檢查,我就給了他。
教導員把我們的檢查看了一遍,勃然大怒。他立刻決定批判我們。喫完了晚飯,他把一些人叫去開預備會,其中有好幾個是活學活用的積極分子。開完會回來,他們都繃起臉來不理我們,和別的同學說話也揹着我們。有人小聲告訴我:要批判你們啦。我心裏慌了一下,後來一想,慌什麼呢,反正到了這步田地,豁出去了。頂多是“站起來”,“到前邊站着”,去聽批判。
誰知到了晚上,教導員派了兩個人來跟着我,連我上廁所也跟着。平時我跟他們都住一個屋,這會兒耷拉着臉也不理我了。我覺得有點不妙,腦袋後面直髮涼。到晚上有人吹哨,叫大家去開會,我看見大許背後也跟着兩條大漢。啊哈,會場上點着四盞大汽燈,可真捨得油啊。教導員站到桌前,說:“今天這個會,是批判破壞寶像的許得明、王小力和邢紅的大會。把許得明和王小力帶上來!邢紅在下面接受批判。”我後面的兩個人就來推我。我站起來走上去,可是感覺有點腿軟。大許也走到前邊來。邢紅也跟上來了。教導員對她一瞪眼說:“誰讓你上來的?”她說:“批判我們三個人嘛,我當然上來。”教導員冷笑一聲:“好啊!”他大喝一聲:“你們面向羣衆,低頭!”
面向羣衆倒不怕,低頭可是低不下去。教導員大吼一聲:“把許王捆起來!”跟着我的兩個人立刻就來扭我的胳膊,我拼命掙扎。真想給那兩個傢伙一人一拳,還是同學呢。可是我不敢打人,只把雙手捏在一起,不讓他們把我的手扭到背後。我聽見大許使勁地喊:“啊……!”底下老職工亂起來,有人叫:“是些小娃娃嘛,捆起來幹哪樣?”折騰了半天,教導員撲過去幫着捆大許,結果把大許捆起來了,我呢,還沒捆上。我也不知哪兒來的勁,簡直邪性,雙手握在一起,三四個人都弄不開。教導員來看了看,說一聲“算了”,於是就開會。可是邢紅站到他面前說:“你也把我捆起來!你捆!”我們那兒批判會常常捆人,可還沒捆過女的呢。教導員不敢動手,就叫女知青來“押住”邢紅,果然就有兩個積極分子上來扭住了她的胳膊。教導員回頭來看我,我衝他瞪大眼睛,他又叫人來捆我,這回我讓他們捆了。那硬邦邦的竹殼子捆住手腕疼得要命,繩子往脖子上一扣馬上就透不過氣來。這會兒下面的人走散了一半,我們隊長也不見了。發言的人一個接着一個,說我們是“知識青年的敗類”等等。正在批判,隊長跑來說:“團部指示,這個會不能開,尤其不準捆人,叫先把人放了。”教導員剛要瞪眼,隊長說:“政委說了,這個事你要負責任。”教導員立刻軟了下來,不得不宣佈散會。
根據團裏的意見,毀壞寶像的事情是無意的,不予追究。捆打知識青年一事教導員要道歉,受害者也不要上告,事情就這樣兩拉倒。
當晚,我和大許坐在牀上根本不想睡,氣得腦門子發脹。細細一想,鬥我們捆我們的全是自己的同學,爲了什麼呀,不過是爲了給教導員留個好印象,以後能在講用會上說說他們怎樣站穩了立場,然後到團裏當個文書、幹事之類,寫些狗屁不通的報告。爲了這個背叛我們,值得嗎?
熄燈時,我們屋那兩個傢伙回來了,怯生生地輕手輕腳地溜進門來,悄悄地坐在牀上。我一下子站起來,大喝一聲:“你們兩個搬出去!別跟反革命住在一塊!”有一個小聲說:“王哥,別賴我們。我們也沒法子。”我的野性發作起來,大吼一聲:“滾出去!快滾!”接着把他們的東西全都扔了出去,他們兩個不敢再說什麼,忍氣吞聲地撿起東西走了。
邢紅也不和同屋的女生說話了,還拌了兩句嘴。我和大許知道以後,第二天上工的路上毫不留情地罵那個女生。我們簡直喪失理性了。我們兩個叉着腰罵她是“走狗”,是“馬屁精”、“缺德鬼”,罵得她捂着臉哭了一整天。其實我們本不至於罵出這樣的話,可是我們一想起那天晚上她在會場上撅邢紅的胳膊,還揪她的頭髮,就氣得要命。她要是個男的非挨我一頓打不可。大許不會打人,他只會在別人打他的時候還手,可是我那些天像個野人一樣,邢紅說我在地裏幹活時都斜着眼看人,一副惡相。
這事過去之後,有些傢伙開始在背後給我們造起種種謠言來。隊裏風言風語地傳說我們有什麼生活問題。這種話使邢紅很傷心,可是她從來也沒對我們提起過。我們也不好和她說這個,只是以後我們益發形影不離,就連喫飯她都要端着碗到我們屋裏來喫。在地裏幹活休息時,不論時間多短,她也要來和我們一起坐一會兒。和我們在一起時她顯得迷人,她對我倆都好。她箱子裏有很多書,晚上我們就讀書,哪兒也不去,就是連裏開批判會我們也只當不知道。後來她索性把臉盆漱口杯都拿過來了,弄得我們的懶覺再也睡不成,因爲天一亮她就來敲門,說:“快起來!我要進來啦。”中午我們睡午覺的時候,她就在我們屋洗頭,洗好頭以後就靜靜地坐下來看書。只有晚上睡覺纔回她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