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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住在立新街甲一號的破樓裏。庚子年間,有一幫洋主子在此據守,招來了成千上萬的義和團大叔,把它圍了個水泄不通。他們搬來紅衣炮、黑衣炮、大將軍、過江龍、三眼銃、榆木噴、大抬杆兒、滿天星、一聲雷、一窩蜂、麻雷子、二踢腳、老頭冒花一百星,鐵炮銅炮煙花炮,鳥槍土槍滋水槍,裝上煙花藥、炮仗藥、開山藥、鳥槍藥、耗子藥、狗皮膏藥,填以榴彈、霰彈、燃燒彈、葡萄彈、臭雞蛋、犁頭砂、鉛子兒砂,對準它排頭燃放,打了它一身窟窿,可它還是挺着不倒。直到八十多年後,它還搖搖晃晃地站着,我還得住在裏面。
這房子公道講,破歸破,倒也寬敞。我一個人住一個大閣樓,除了冬天太冷,夏天太熱,也說不出有什麼不妥當。但是我對它深惡痛絕,因爲十幾年前我住在這裏時,死了爹又死了媽,從此成了孤兒。住在這裏我每夜都做噩夢,因此我下定決心,不搬出去就不戀愛,不結婚。古代一位將軍出門打仗,下令“滅此朝食”,不把對面那幫狗孃養的殺個淨光淨,絕不開飯!他的兵都有一條皮帶,把肚子束緊,所以一個個那麼苗條可愛。我的決心也這麼堅定。隆冬的傍晚,我和小胡在爐邊對坐,我說在這小屋裏結婚是對我的侮辱。古人形容男女弄玉吹簫時有詩云:小樓吹徹玉笙寒。在這個破樓前吹玉笙,不相宜,只能吹洋鐵皮喇叭,不像談戀愛,倒像收破爛。古人云,要做東牀快婿。這個閣樓裏就這麼一張牀,如何去做?古人形容夫妻相敬,有言道:舉案齊眉。誰在我這屋裏舉案,小心撞了腦袋。古人形容夫妻相戲,有詞雲:嚼爛紅絨,笑向檀郎唾。要是一位女士誤嫁入我這狗窩,恐怕唾過來的不是紅絨,是一口粘痰。
小胡說,她也有同感。她要嫁出去,不住這個破房子。俗話稱出嫁爲出閣,那就是要搬出這個破樓閣。古詩云:雕欄玉砌應猶在,只是朱顏改。試問此樓,雕欄何在?玉砌何在?古詞雲:佳人難得,傾國。別人連國都傾了,她卻傾不了一個破樓,真她娘沒道理!所以她就等着那一天,要“仰天長笑出門去”!出門者,嫁人也。長笑一聲出了這狗窩,未婚夫乘大號奔馳車來接。阿房宮,八百里,未央宮,深如水。自古華廈住佳人,不成咱是個蓬頭鬼?
聽了她這個長歌行,我心裏真有點不高興。當時我們倆正在煤球爐上涮羊肉,爐臺上放着韭花醬、滷蝦油一類的東西。我偷眼看看她,只見此人高大粗壯,毛衣裏凸出兩個大乳房,就如提籃裏露出兩棵大號洋白菜,粗胳膊粗腿。喫得發熱時滿臉通紅,腦袋上還梳一條大辮子,越發顯得大得不得了。她騎在我的椅子上,那椅子那麼單薄,我和椅子都提心吊膽,等着那咔嚓一聲。咔嚓之前是椅子,咔嚓之後是劈柴。看來她還沒本錢,勾上一位高幹子弟搬出去,讓這破樓裏只剩我一個人和耗子做伴兒。她這麼吹噓,純是出於一股自戀傾向。
喫完了羊肉她告退,回自己房裏作畫去了。此女風雅如是,是何家閨秀耶?她是電影院畫廣告牌兒的。和我一樣,是無親無故的一條光桿兒。本小生志向不凡,官居何職抑襲何爵耶?我是豆製品廠磨豆漿的。我比她還不如,她還上了幾年美專,鄙人只是個熟練工,除了開閘放水泡豆子,合電門開鋼磨磨豆漿,大約並無什麼可吹噓的。那一天她走以後,我站在窗前,只見窗外銀花飛舞,天地同色,就想到一千多年前,王二在雪地裏賣狗肉湯時,也是如此的寂寞而淒涼。那時候正是唐初盛世,長安城裏有四方人物。王二在小巷裏別人房檐下支起幾片草排,在炭火池中安一個瓦罐,罐裏就是他要賣掉的狗肉湯。那時候天色向晚,外面飛旋的雪幕後已經顯出淡淡的灰色。王二坐在條凳上,氈鞋被雪水溼透了,說不出的寒冷。他把腳放到炭火中去烤。可炭火將熄,也沒有什麼暖意。沒有人來買他的狗肉湯,一個也沒有。
地上的雪越來越厚,天快黑了。有一個黑人從對面人家的後門裏出來。天寒地凍,他卻只圍一塊腰布;肌膚黑如墨亮如漆,在雪中倒算是相映生趣。黑人身上的肌肉才叫肌肉,塊塊隆起又不粗笨。他頭上一層短短的捲髮,圓鼻子圓臉,一雙圓眼睛,看上去很好玩。那黑人說:“王老闆,你賣完了沒有?如果賣完了還有湯剩下,請給我一碗。我冷得受不了,你的湯真是禦寒的妙品!”
這位黑哥們兒常來要湯喝,平常王二也就給他了。可是今天他心情壞,不想給他這碗湯,就說:
“崑崙奴,你老來喝湯,卻不給錢。這碗湯是白來的嗎?煮這碗湯要用伢狗肉。你來想一想:這伢狗出了孃胎,好不容易長到這麼大,人卻不容它與小母狗親熱,就把它打死煮進了湯鍋!你再看我這煨湯的瓦罐,它是清明前河底的寒泥燒成,所以才經火不炸。挖泥時河水好不寒冷,只有童子之身才能抵擋得住。所以年老的瓦工一輩子都不敢親近女人。你再看這湯裏的胡椒桂葉,全是南國生成,漂洋過海到泉州,走萬里水旱路到黃河邊。黃河的航船過三門,要從激流中上行到關中。千人挽,萬人撐。一個不小心落下水,那就屍骨無存。一碗湯不足惜,可是中間有多少血和淚!你閒着沒事兒一碗一碗地喝,這可不大對勁!”
崑崙奴說:“王老闆,我知道這湯來得不容易,可是我身上冷,需要這碗湯來禦寒。我生在東非草原上,哪見過雪,哪見過冰?這都是因爲酋長賣我做奴隸。我在地中海上搖船,背上捱了鞭子,又澆上海水!人家把我在拜佔廷賣掉,我又渡過水色如墨的黑海,赤足走過火熱的沙漠,爬過冰川雪山,涉過陷人的流沙河。如今在偉大的長安城裏,天上下着大雪,我卻沒有禦寒的衣服。貓和狗都有充足的食物,可是我在捱餓!真主啊,請你爲我的苦難作證!難道人身爲奴隸,就不配在隆冬喝一碗禦寒的狗肉湯?你讓我向誰去求得憐憫?主人嗎?富人的心是皮革做的。王老闆,一碗湯對你算得了什麼?你不會因此變窮的!”
有好多雪片飛到崑崙奴身上,在那兒融化,變成雪水流下去。王二把他拉到草棚裏來,讓他在身邊坐下,接過他的大碗,舀一碗熱湯給他。他拍拍黑人的脊樑說:“崑崙奴,喝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