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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能夠證明坐在我對面的這個花白頭髮的傢伙是個卑鄙之徒,沒有資格說我,甚至沒有資格和我同桌喫飯。他進了幾千打無夢睡眠器,讓我給他推出去。這東西肯定是賣不掉的,我也不想給他推,他提出可以給一大筆回扣,由我支配。不管你給多少,我有我的原則:夢是好的,不能把它摧殘掉。所以我要另外想辦法。以下是曾經想到的一個辦法:說這東西不是無夢睡眠器,而是一種壯陽的設備,放到藥房裏賣,連廣告詞我都想好了:
“銷魂一刻,當頭一鎮,果然不同!”
在小報上一登,肯定好賣。唯一的問題在於,我沒有把握是不是真的不同。從理論上說,腦袋上放了一個冷冰冰的東西應該有區別,但我沒試過,因爲我至今是光棍一條。假如我知道真有區別,不管是好區別還是壞區別,就可以這麼幹——我的原則是不能騙人。這個方案的好處是:假如有人無聊到需要壯陽的器械,騙他點錢也屬應該,因爲想必他的錢也不是好來的。它的不足之處是必須等到我婚後加以試驗才能實行。我今年三十九歲了,還是童男子。但我一直在找老婆,還上過電視。我把這些對他彙報過,他問我還有沒有正經的。正經的有,但我不能說出來:那就是把那些鐵絲籠子當廢鐵賣掉。那東西戴上去照樣做夢,只不過夢到的都是不戴帽子到北極探險——我試驗過的。——這一點更不能說,因爲衆所周知,我夢到的只是南瓜和豆腐——這種狗屁東西只有報廢的資格,但是他老逼我把它賣掉;你說他是不是個卑鄙的傢伙?他還說:你得幹活,不能再泡了——否則另尋高就。聽到這裏,我決定告辭,否則就沒有原則了。當然,告辭也有藝術,不能和他搞翻。我說:我喫好了。其實我還餓着。他說:哎呀,剩了這麼多,浪費了不好。我要盡力再喫喫。我說:那我失陪,就這樣走掉了。
這種無夢睡眠器其實不難賣掉,只要找個區教育局的人,讓他和下屬的學校說一聲,就能把這種鐵絲筐戴到中小學生頭上。但我不想把它戴到入睡的孩子頭上,只想把它戴到做愛的禿頭男子額上,這就是我的原則。因此,我從飯店裏往外走時,心裏很不愉快,因爲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,我不得不犧牲原則:我懶得另外找事幹。後來我又變得愉快了:一出了飯店的門,就聽見有個女聲說道:往後看。於是就見到原來同過事的小朱站在門旁邊,原來她在公司時是記錄員。那時候她老勸我說,你夢點別的罷,我替你編。有人還給我們撮合過,不過最後沒成。她結過婚,有個孩子,這種情況俗稱拖油瓶。這一點我是不在乎的,只要人漂亮就成。遺憾的是,這位小朱雖然臉像天使,腿可是有點粗。另外,當時我的情況比現在好,所以有點挑花了眼的感覺——現在不這樣了,最近幾個月覺得頭頂上有點涼快,很快就會需要一個頭套。現在我不覺得她腿粗,也許是因爲天涼了她沒有穿裙子。
她把手指放在嘴上,示意我別聲張,然後讓我和她走。到了沒人的地方她說:看見你們倆在裏面就沒進去。我猜你馬上就會出來。她猜對了。她又猜我沒喫飽,又猜對了。於是她請我喫飯,我愉快地接受了邀請。到了飯桌上,她又猜我和老闆搞得不順心。我說:你怎麼都知道?她就哈哈笑着說:這些事我都經歷過。原來老闆也請她喫過飯,在餐桌上說,自己夫婦感情不好,feel lonely。她聽了馬上就告辭,老闆也說,要了這麼多東西扔了可惜,要留下喫一喫。事實證明,這個老闆是色鬼、小器鬼、卑鄙的東西,還feel lonely哩,虧他講得出口來。給這種人當僱員是恥辱,應該馬上辭職。她就是這樣做的。她做得對。但他沒對我說過feel lonely。所以我還要忍受這個壞蛋。我就這樣告訴小朱,並且愁眉苦臉,好像我正盼着老闆來冒犯我,以便和他鬧翻,其實遠不是這樣的。其實就是老闆告訴我他feel lonely,我也不會立即辭職,而是說:對不起,你搞錯了,我不是同性戀。我只會逆來順受,像一匹騸過的馬一樣。
五
喫完了飯,我們來到大街上,這是一條塵土飛揚的街,所有的房子全都一樣。我在夢裏見過無數條街,沒有一條是這樣的……小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忽然攙住我的手臂說:走,到你那裏去看看。其實我那裏她去過了,不過是筒子樓裏一個小小的房間,樓道里充滿了氨味。不過,她要去就去吧。
有關這位小朱,我需要補充說,她穿了一件綠色的薄毛衣,並且把前面的劉海燙得彎彎曲曲的。看上去不僅是像天使,而且像聖母——假如信教的朋友不介意我這樣說的話。她在我那間房子裏坐了很久,談到她那次失敗的婚姻——她前夫有外遇——然後說,你們男人一個好的都沒有。這樣就把我、她前夫、還有頭髮花白的老闆歸入了一類。這使我感到沮喪,不過我承認她說得有道理。就拿我來說,坐在她對面聊着天,心裏想的全是推銷僞劣產品的主意:勸誘她和我共享銷魂一刻,然後把那個勞什子戴到額頭上。等到知道了果然不同,就在報上登廣告,把這種鬼東西賣出去。在這個彎彎繞的古怪主意裏,有幾分是要推銷產品,幾分是要推銷我自己,純屬可疑。這無非是要找個幹壞事的藉口罷了。當然,小朱也同樣的古怪。假如她以爲所有的男人都是那麼壞,何必要跑到其中之一的房子裏來。這都是因爲我們感到需要異性,然後就想出些古怪的話來……
等到天快黑時,她起身要走,我起身送她,還沒走出房門,她就一把抱住我。因此我們就沒有出門,回到屋裏那張破沙發上坐下了。她自己說,好久沒有個好男人抱住我了——但是她自己剛剛說過,男人裏一個好的都沒有,這是個悖論。這張破沙發在公共廚房裏擺了很久,現在是本屋除牀外唯一的傢俱,油脂麻花的,除了蟑螂,沒有誰喜歡它。在兩個人的重壓之下,它吱吱地響着,好像馬上就要散架。於是我們轉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——牀上,又過了一會兒,就開始互相脫衣裳了。
這是我的一次浪漫愛情,我記述它,統共用了1300個字,連標點符號全在內。說起來我們倆還都是知識分子,填起履歷來,用着一種近似黑話的寫法——碩研——大家都懂這是什麼。根據金西的調查,知識分子在性愛方面行爲很是複雜,但我們竟如此簡單,以致乏善可陳,我爲此感到慚愧。在小朱的上半身裸露出來時,我問了一句:你不是說,我們男人一個好東西都沒有嗎,爲什麼……她的小臉馬上就變得煞白,眯起眼來,惡狠狠地說道:feel lonely!說着一把把牀上的破被子扔到了地下。在這種情況下,再說什麼顯然不合時宜。至於我們做的事,衆所周知,那是不能用文字來表達的。唯一可以補充的地方是,我們在五點到九點之間共做了兩次,第二次開始之前,我想過要把那個“無夢睡眠器”戴上。這樣我們的性愛就帶有了科學試驗的性質,比較不同凡響;但我又怕她問我在這種時候頭上爲什麼要戴個鐵絲筐。所以,這個愛情故事也只好這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