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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在前兩天,我又巴巴地去找這位朋友,求他給我點事做。朋友面有難色——他說,這個行當現在不好做。棒槌依舊很多,錢卻沒了。企業都虧損,沒錢,個人不在軟件上花錢。我聽了這話就嘆起氣來。你也許不知道,這世界上最叫人不忍看的事不是西子捧心,而是王二失意——平日很瘋狂的一個人,一下就蔫得不成樣子。朋友不忍看,就說:好吧,我給你找活。你自己先操練一下,本領要過硬——現在不是三年前了。我現在就在操練。你猜我發現了什麼?我自己就是一根棒褪……僅僅三年,電腦就變成了這種鬼樣子——從Intel公司到比爾·蓋茨,全是一夥瘋子!
現在我是根電腦棒槌,但我不以爲自己會成一根小說棒槌。現在不會,將來也不會。永遠都不會。這是我的終生事業,我時刻努力。這件事就不說了,還是講我的故事吧:希臘醫神說得好:這個人的美酒佳餚,就是那個人的穿腸毒藥。就說這故事裏的編輯吧,面臨一項採訪任務。我估計有些人接到這樣的任務會興致勃勃,但他完全是捏着鼻子在做。他在老闆的逼迫之下繼續着,看了無數無聊的小報,浪費了很多信紙,寫了很多肉麻的信,起了很多身雞皮疙瘩……終於聯繫上了一個。這一位沒讓他買照片,也沒讓他寄照片,而是直截了當地要求見面。編輯先生也想快點見面來完成他的專訪,但是他想,這件事還是應該按S/M的套路來進行纔對。用通信的方式約好了見面幹什麼,他又在市中心匿名租了一所房子,作爲見面的地點。然後,這個故事真正到了開始的時節:這位先生穿着黑色的皮衣、皮褲、皮坎肩,戴上皮手套和皮護腕,坐在空房子裏等人。穿上這些衣服,可以駕飛機飛上寒冷的高空,也可以到北極去探險。有件事我忘了說了,這故事發生在七月份的紐約。那裏又熱又悶,他租的房子又沒空調,但他不能不穿這些衣服,否則就沒有氣氛——所以只好起痱子。這位先生是一個真正的紳士,所以今晚要做的事也不能讓他開心:他要把一位陌生的Lady叫做一條worm。中文太難聽了,只能寫英文。還要把她銬起來打她的屁股。他想,下回懺悔可有的說了。他覺得沒滋沒味,沒情沒緒,恨不能一頭撞死。這也是我此時的感覺——我剛剛看了自己寫出的程序,亂糟糟的像一鍋豆腐渣,轉起來七顛八倒,還常常死機。像這樣的源碼別說拿給別人看,自己留着都是種恥辱,趕緊刪了算了。但是朋友要看我操練的結果,有點破爛總比沒有要強……
且把故事放到一旁,談談醫神的這句話:此人之肉,彼人之毒。這是我所知道的最重要的至理名言。在美國,S/M就是最好的例子。有些人很喜歡,有些人很不喜歡。但對更大多數的人來說,它是無窮無盡的笑料。在美國我講這個故事,聽見的人都笑。在中國講這個故事,聽見的都不笑。還有人直愣愣地看着我說:你這個故事意義在哪裏?倒能把我逗笑了。《生活》的朋友說,他們有四萬讀者。我總不相信這四萬讀者全是傻愣愣瞪着雙眼等待受教育的人,就算是吧,我也能想出一個來。所以接着講吧:那位編輯先生穿着一身皮衣,坐在空房子裏。對面有個穿衣鏡,他在裏面打量着自己,覺得像個潛水員,只是沒戴水鏡,也沒背氧氣瓶。說句老實話,潛水員在岸上也不是這樣的打扮。就在這時,有人按門鈴。出去開門時,他在身上罩了件風衣——這是必要的,萬一是有人走錯門了呢。門廊裏站着一個很清純的姑娘,沒有化妝,身上穿着一件米黃色的風衣,她緊張得透不過氣來……故事先講到這裏,容我想想它的教育意義。
三
我年輕的時候,喜歡科學、藝術,甚至還有哲學。上大一時,讀着微積分,看着大三的實變函數論,晚上在宿舍裏和人討論理論物理,同時還寫小說。雖然哪樣也談不上精通,但我覺得研究這些問題很過癮。我覺得每種人類的事業都是我的事業,我要爲每種事業而癲狂——這種想法不能說是正常的,但也不是前無古人。古希臘的人就是這麼想問題。假設《生活》讀者都是這樣的人,就可以省去我提供意義的苦難:在爲科學或者藝術瘋狂之餘,翻開“晚生雜談”,聽聽我這不着調的布魯斯,也是蠻不錯的——我知道作這種假設既不合道理,又不合國情。我的風衣口袋裏正揣着兩塊四四方方很堅硬的意義,等到故事講得差不多,就掏出來給你一下,打得你迷迷糊糊,覺得很過癮——我保證。我的故事裏,有一個穿風衣的姑娘站在門廊裏——
編輯先生不敢貿然打招呼,生怕鬧誤會了。雖然他也想到了,七月底的傍晚,除了有重大的緣故,誰也不會穿風衣。他自己不但穿着風衣,還穿了一雙高腰馬靴,靴跟上帶着踢馬刺;手上戴着黑皮手套——他當然也有重大的緣故。據此認爲他不怕熱是不對的,他不僅怕熱,而且汗手汗腳,手心和腳心,現在一共有四汪水。此時他暗自下定了決心說,不管發生什麼情況,今晚決不脫靴子。讓人家聞見這股味兒不好——當然,他早忘了,這裏沒有“人家”,只有一條worm……他把手夾在腋下,但靴子是隱藏不住的。女孩看清以後,就鑽了進來,脫下風衣掛在衣鉤上。裏面是黑皮短衣,不僅短,而且古怪。她不尷不尬地轉過身來,打招呼道:你好。那男的想好了該說什麼後,答道:你好,worm——說時遲,那時快,女孩揚起手來要給他個嘴巴。假如打着了的話,這故事就發生了重大的轉折——誰是S,誰是M都得倒過來——但她及時想明白了,把手收回來,摸摸鼻子說,你好,大老爺,奴家這廂有禮了——這幾句倒是中規中式,不但合乎S/M的禮儀,也和我們民族的文化傳統暗暗相通。可惜她馬上就覺得不自在,翻口道:叫蛆太難聽了!咱們改改吧,你可以叫我小耗子。可以理解,誰都不想做昆蟲的幼蟲,都想做哺乳動物。這個要求本不過分,但我們的編輯先生從小到大痛恨一切齧齒類,所以硬下心來說道:不行。我又沒逼你,是你自己要做蛆的。那女孩想了想,嘆口氣說:是嗎?那好吧。但是,叫你大老爺,是不是太肉麻些了?那男的馬上想說:好,你就叫我比爾吧——但他立刻想到,叫比爾怎麼成呢,氣氛就沒有了,專訪怎麼寫?於是硬下心來答道:不行!怎麼這麼嗦呢?不要忘了,你是條蛆呀!與此同時,他在心裏記下:下回懺悔時別忘了說,我對人家女孩子發橫。主啊,原諒我吧。我也是爲了新聞事業——這個人的毛病是顧慮太多,一點都不乾脆……
我有些編輯朋友,他們說,你也不能老這麼不酸不涼的。文章要讓一般讀者能看懂,還要有教育意義。具體到我講這個故事,教育意義就是:資本主義社會太黑暗,讓有才華的文學青年去做無聊的專訪,逼良爲娼——好吧,我把磚頭掏出來了。拍過了這一下,就可以接着講故事了。說句實在話,我討厭這個男主人公。他粘粘糊糊,滿心的顧慮。至於我,過去是乾脆的,現在也變得顧慮重重。一位報紙編輯告訴我說:兄弟,你是個寫稿的人,不是載運死刑犯的囚車啊。別老寫些讓我們老總見了就斃的東西,拜託了……這是個合理的要求。對於我講的故事,也該加些批判進去,讓我自己也顯得乖些。那美國編輯說,他是爲了新聞事業。什麼事業?男盜女娼的事業——唉。我自己也是個小說家。假如我真看不出來這個故事是別人編來逗笑的,還要一本正經地批判一番,那就像個傻×了。傻×就傻×吧,我現在已經很隨和了。你可以叫我傻×,還甚至可以說我是worm,我都沒意見,雖然我也想做個齧齒類。程序調不通,稿子又不肯好好寫,我算個什麼人呢。做人應該本分,像老舍先生生前說過的那樣,多配合……只有一點我不明白。像這樣活着,到底是爲了什麼呢。
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