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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
在大學裏的第四年,以前空空蕩蕩的信箱忽然滿了起來,我開始收到推銷各種東西的郵寄廣告:時裝、皮衣、首飾、化妝品、成套的唱片、CD、LD、叢書、文庫,等等。有些東西過去買不起,有些東西人家不賣給我們;現在這些東西我都有了,堆在雙層牀的頂上。到目前爲止,我還沒付過錢,全是賒購。它們不僅是商品,還是我已經長大的證明。有一樣東西人家在努力推銷,我還沒有買,那就是公寓的入住權。我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,再有一年,就要畢業,搬出學生宿舍,住進黑鐵公寓。以前的事情未必值得記述,對我來說,大學的四年級是第一個值得記錄的年度。
所有上過大學的人,都必須住在有營業執照的公寓裏。據說公寓裏特別好,別人想住都住不進去。假如你生在我們的時代,對這些想必已經耳熟能詳,但你也可能生在後世,所以我要說給你知道——假如有樣東西人人都說好,那它一定不好,這是一定之理。我有一個表哥,開着一所黑鐵公寓。我和他說,想到公寓裏看看。他說,我正要搬家,你就不用過來了。他正要搬進我們學校對面的舊倉庫,正在那裏裝修房子。閒着沒事時我常去看看,但裝修公司的人不讓我進去,說是這種地方不準學生來看。我說我是業主的表弟,表哥讓我來看看工程質量,他們才讓我進去了。
我表哥的公寓裏地下鋪着黑色的水磨石,四壁上塗着黑色的油漆。整個樓層黑得一塌糊塗,看起來倒是蠻別緻的。地面和四壁都做好之後,在裝修公司的泛光燈照耀之下,這地方像個夜裏開放的溜冰場。但這地方想要住人的話,就得隔成房間纔對。後來他們開始打隔斷——水磨石地面上早就留好了地腳,他們在地腳上豎起了若干鐵柱子,在鐵柱子之間架起了鐵柵欄,又在鐵柵欄上塗上了黑漆。一面做這些事,一面往裏面搬粗笨傢俱。等到這些活做好了之後,這地方倒像個動物園,放着很多關動物的籠子。和獸籠不同的是,每一間裏都有一個小小的衛生間,有牀,有桌子,這就讓你不得不相信,這些籠子是給人住的:獅子老虎既不會坐抽水馬桶,也不會坐椅子。我在滑溜溜的地面上走着,冷風刺着我的耳朵。時值冬日,北風在拆去了窗框的方洞中呼嘯着。工人正把這些洞砌起來,此後這裏會是一所沒有窗戶的房子,不點燈會伸手不見五指。我想不明白,爲什麼就不能留着窗戶。
我表哥的房子裝修好了,他搬了過來,帶着他的傢俱、雜物,還有六個房客。傢俱裝在大卡車上,由搬家公司的人搬上樓去,房客裝在一輛黑玻璃的麪包車上,一直沒有露面。那輛麪包車窗子像黑鐵公寓的窗子一樣,裝着鐵柵欄,有個武裝警衛坐在車裏,還有幾個站在了周圍。等到一切都安頓好了,才把麪包車的門打開,請房客們下車。原來這些房客都是女的。有兩位有四十來歲,看上去像學校裏的教授。有三位有三十來歲,看上去像學校裏的講師。還有一位只有二十多歲,像一個研究生,或者是高年級同學。大家都拖着沉重的腳鐐,手裏提着一個黑塑料垃圾袋,裏面盛着換洗衣服,只有那個女孩沒提塑料袋。她們從車上下來,順着牆根站成了一排,等着我表哥清點人數。
我表哥搬家那天,北京城裏颳着大風,天空被塵暴弄得灰濛濛的,照在地面上的陽光也變得慘白。有兩位房客戴着花頭巾,有三位房客戴着墨鏡,其他人沒有戴。我表哥說:老師們,搬家是好事情,大家高興一點——這回的房子真不賴。但她們聽了無動於衷,誰也不肯高興。我想這是很自然的,披枷戴鎖站在過往行人面前,誰也高興不起來。我聽說監獄裏的犯人犯了錯誤時,就給他們戴上腳鐐作爲懲罰——這還是因爲他們已經在監獄裏,沒別的地方可送了。我們不過是多讀了幾本書而已,又沒招誰惹誰,幹嗎要戴這種東西。當然,給犯人戴的腳鐐是生鐵鑄的,房客們戴的腳鐐是不鏽鋼做的,樣子非常的小巧別緻。但它仍然是腳鐐,不是別的東西。我表哥見我在發愣,就解釋說:這不是搬家嗎,萬一跑丟一個就不好了——咱們平時不戴這種東西。我表哥像別的老北京一樣,喜歡說“咱們”來套近乎,但我覺得他這個“咱們”十足虛僞,因爲他沒戴這種東西。這些房客裏有五個戴着手銬或者拇指銬——這後一種東西也非常的小巧,像兩個連在一起的頂針,把兩手的大拇指銬在了一起。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好東西,因爲假如沒有鑰匙,不把大拇指砍掉是取不下來的,而把拇指砍掉了就會立刻成爲殘廢。她們雙手並在前面提着袋子,像動物園裏的狗熊在作揖。我表哥又說:手銬出門時才戴,不是總戴着的。那個年輕的女孩倒是沒戴手銬,雙手被一條麂皮繩子反綁在了身後。她挺起胸膛,好像就要從容就義的樣子。我表哥解釋說:這位老師討厭手銬,所以用根繩子。他還對我說,要是你將來討厭手銬,或者對鐵器過敏的話,也可以用根繩子——他是在和我說笑話。我聽說癌病房裏的病人總拿死和別人開玩笑,已婚的女人和未婚的女人間總拿性來開玩笑。但我覺得這個笑話十足虛僞,因爲他自己並沒有用根繩子嘛。所有公寓的人肘彎都扣着一根鐵環,被一根鐵鏈串在一起,只有我表哥例外,這件事讓人看着實在有氣。
有句話我們經常聽說:知識分子是社會的精英——而我正要變成一個知識分子,或者說,一個精英。以前我聽到這裏就滿意了,現在不滿意。現在我覺得更重要的是:應該怎麼對待這些精英。這些房客們都穿着鄭重的秋季服裝——呢子的上衣和裙子,這些衣服都是很貴的;臉上塗了很重的粉,嘴脣塗得鮮豔欲滴。只有一個人例外:那個年輕的女孩沒有化妝。她穿着花格襯衫,袖子挽到肘上,那個扣住手臂的鐵環被掩在袖子裏。下襟束在腰帶裏,那條小牛皮的腰帶好像是名牌。腿上穿着褪色的牛仔褲,腳下穿一雙雪白的運動鞋。那條不鏽鋼的腳鐐亮晶晶的,鐐環扣在套着白襪子的腳腕上。揹着手,姿勢挺拔,四下張望着——她排在隊尾。混在這樣一羣人裏,她非常搶眼,我不禁盯住了她。她的領口敞開着,露出了鎖骨和一部分胸口,隨着呼吸平緩地起伏着。後來她轉過身去背對着我——她的小臂修長,手腕被黑色的皮條糾纏着。有時她握緊拳頭,把雙手往上舉着,這樣雙臂就構成個W形;有時又把手放下來,平靜地搭在對面的手臂上。與此同時,別的房客低着頭,一動都不動。直到一切都安頓好了,我表哥才說:好,進去吧。房客們從黑鐵公寓的前門魚貫而入,像一夥被逮住的女賊。那個女孩走在最後,她在我腳上踩了一腳,說:小傻帽兒!看什麼你?既然她說我是傻帽,想必我就是傻帽兒了,但她也該告訴我,我到底傻在哪裏。我還想和她說幾句,但她已經走過去了。電動的鐵門嘩啦啦地關上,把別人都擋在了門外。
二
我住的宿舍離學校的南牆很近,學校的南牆又和我表哥開的公寓很近,有一段南牆是砌鍋爐的耐火磚砌的,黃磣磣的,看起來很古怪。牆下有窄窄的一條草坪,出了南牆就能看見,總沒人澆水,但草還活着。草坪裏種了一叢叢的月季,夏天草坪上滿是西瓜皮。草坪前面是馬路,過了馬路就到了黑鐵公寓門前。人們說,所有的聰明人都住在公寓裏,住在公寓外面的人都不夠聰明。聰明人被人像大蒜一樣拴成一串,這件事卻未必聰明。你知道的吧,這世界上最不幸的事就是:喫了千辛萬苦,做成一件傻事情。
黑鐵公寓是一座四四方方的混凝土城堡,從外面看起來是淺灰色的,但它名副其實,因爲它裏面非常的黑。在高高的天花板上,亮着一盞遙遠的水銀燈,照着這間寬大的房子,好像一座籃球館內部的樣子,但是這裏沒有籃球架子。從底層的中央乘升降機到達四樓,你會發現自己在十字交叉的通道的中心。每條通道通向一個窗子,窗子的大小剛夠區別白天和黑夜。在通道兩邊,雕花的黑漆鐵欄杆後面,就是黑鐵公寓的房間——房間裏的一切都一覽無餘,你怎麼也不肯同意,像這樣的小房間可以要那麼多的房錢。但是人家也不需要你同意,他們徑直把你推進其中的一間,然後你就得爲這間房子付錢了。隆冬時節,黑鐵公寓裏面流動着透明的暖風,從鋪在地面上的橡膠地毯上方流過,黑鐵公寓裏面一塵不染,多虧了有效的中央空調系統。這裏有第一流的房間服務——一日三餐都有人從鐵門上的送飯口送進來。從這個口子送進來的還有內衣和衛生紙、袋裝茶和袋裝咖啡——在動物園裏,人們也是這樣給籠養的猛獸送東西,只是不送袋裝咖啡——住在這個籠子裏,你大概也用不着別的東西。這個地方過去是座舊倉庫,現在是黑鐵公寓。打聽了這所公寓的房錢之後,我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:這黑鐵公寓可真是夠黑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