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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自己的故事裏也有這樣一幕:在沙漠裏,老師把我的纏腰布解開,裏面包裹的東西挺立起來,就如沙漠裏怒放的仙人掌花。呼嘯的風攪動沙粒——在銳利的沙粒中間,它顯得十分渾圓,帶有模糊不清的光澤。老師帶着笑意對我說:怎麼會是這樣的?我低下頭去,看到腳下的麻袋片裏包裹的東西:一個銅錘和若干扁頭釘子。老師拾起一根釘子,拿到我的面前:釘頭像屎殼郎一樣大,四棱釘體上還帶有鍛打的痕跡:這就是公元前的工藝水平,比現代的洋釘粗笨,但也有釘得結實的好處。老師就要把我釘死在十字架上,在此之前,她先要親吻我,左手舉着那根釘子,右手把那根直撅撅的東西撥開,踮起腳尖來……我抬起頭來,環視四周——灰濛濛的沙漠裏,立着不少十字架。昨天的同學都被釘在上面。人在十字架上會從白變棕、從棕變黑,最後幹縮成一團,變得像一隻風乾的青蛙、一片燒過的紙片——變成一種熔化後又凝固的堅硬膠狀物,再然後在風沙中解體。然後我又去看老師,她已經拿起了銅錘,準備把釘子敲進我的掌心。這是變成風乾青蛙的必要步驟。老師安慰我說:並不很疼。我很有幽默感地說道:那你怎麼不來試試?她大笑了起來,此時我才發現,老師的聲音十分渾厚。順便說一句,我仔細考慮過怎樣處死我自己:等到釘穿了雙手和雙足之後,讓老師用一根鋒利的木樁洞穿我的心臟。這樣她顯得比較仁慈——雖然這樣的仁慈顯得很古怪。最後,她又一次說道:記住,將來的世界是銀子的……假如這個故事有寓意的話,它應該是:在劇痛之中死在沙漠裏,也比迷失在白銀世界裏好得多。這個寓意很是惡毒,把它斃掉是對的。
“在老師的臥室裏,我抱着她,感到一陣衝動,就把她緊緊地摟住,想要侵犯她的身體;這個身體像一片白色的朦朧,朦朧中生機勃發……她狠狠地推了我一把,說道:討厭!你起開!我放開了她,仰面朝天躺着,把手朝上伸着——一伸就伸到了窗臺下的暖氣片上。這個暖氣片冬天時冷時熱,冷的時候溫度宜人,熱的時候能把饅頭烤焦,冬天老師就在上面烤饅頭;中午放上,晚上回來時,頂上烤得焦黃,與同合居的烤饅頭很相像——同合居是家飯館,冬天生了一些煤球爐子,上面放着銅製的水壺,還有用筷子穿成串的白麪饅頭。有一回我的手腕被它烤出了一串大泡,老師給我塗了些綠藥膏,還說了我一頓,但這是冬天的事。夏天發生的事是,我這樣躺着,沉入了靜默,想着自己很討厭;而老師爬到我身上來,和我做愛。我伸直了身體,把它伸向老師。但在內心深處還有一點不快——老師說了我。我的記恨心很重。
“她拍拍我的臉說:怎麼,生氣了?我慢慢地答道:生氣幹什麼?我是太重了,一百一十五公斤。她說:和你太重沒有關係——一會兒和你說。但是一會兒以後,她也沒和我說什麼。後來發現,不管做不做愛,她都喜歡跨在我身上,還喜歡拿支圓珠筆在我胸口亂寫:寫的是繁體字,而且是豎着寫,經常把我胸前寫得像北京公共汽車的站牌。她還說,我的身體是個躺着很舒服的地方,當然,這是指我的肚子。肚子裏盛着些柔軟的臟器:大腸、小腸,所以就很柔軟,而且冬暖夏涼,像個水牀。胸部則不同,它有很多堅硬的肋骨,硌人。裏面盛着兩片很大的肺,一吸一呼發出噪聲。我的胸腔裏還有顆很大的心,咚咚地跳着,很吵人。這地方愛出汗,也不冬暖夏涼——說實在的,我也不希望老師睡在這個地方。胸口趴上個人,一會兒還不要緊,久了就會透不過氣來。如你所知,從小到大,我是公認的天才人物。躺在老師身下時,我覺得自己總能想出辦法,讓老師不要把我當成一枚雞蛋來孵着。但我什麼辦法都沒想出來。不但如此,我連動都不能動。只要我稍動一下,她就說:別動……別動。舒服。”我和老師的故事發生了一遍又一遍,每回都是這樣的。我只好在她的重壓之下睡着了。
5. F2
晚上,辦公室裏一片棕色。F2穿着棕色的套裝。頭頂米黃色的玻璃燈罩發出暗淡的燈光,溶在潮溼的空氣裏,周圍是黑色的辦公傢俱。牆上是木製的護牆板。我伸手到抽屜裏取出一盒煙來——我有很多年不抽菸了,這盒煙在抽屜裏放了很多年,所以它就發了黴,抽起來又苦又澀,但這正是我需要的。辦公室裏燈光昏暗,像一座熱帶的水塘——水生植物的莖葉在水裏腐爛、溶化,水也因此變得昏暗——化學上把這種水叫做膠體溶液——我現在正泡在膠體溶液裏。F2首先提出要看看我的腳丫子,看看它被踩得怎樣了。這是從未有過的事:以前他們都是隻管踩,不管它怎樣的。先是解開重重鞋帶,然後這隻腳就裸露出來:上面筋絡縱橫,大腳趾有大號香皂那麼大。它穿五十八號鞋,這種鞋必須到鞋廠去定做,每回至少要買兩打,否則鞋廠不肯做。總而言之,這隻腳還是值得一看的。但是F2無心細看,也無心聽我解說。她哭起來了。這就提出了一個問題:她爲什麼要哭?我覺得自己穿上了一件新襯衣,漿硬的領子磨着脖子,又穿上了擠腳的皮鞋。不要覺得我什麼謎都猜得出來。有些謎我猜不出來,還有些謎我根本不想猜。
昨天晚上遇劫後,我在家裏洗澡時看到腰間那個壁紙刀扎的傷口。它已經結了痂,就像個黑色的線頭,對我這樣的巨人來說,這樣的傷口可以說是微不足道,我還在上面貼了創可貼。但它刺疼不已,好像裏面有一根針。我把那把刀找了出來,仔細地看了半天,刀片完好無損,沒有理由認爲傷口裏有什麼東西。現在沒什麼可做的,只好讓它疼下去了。也許因爲疼痛的刺激,那東西就從頭到腳直撅撅的,和在停車場上遇劫時一樣。細說起來它還不止是直,從前往後算,大約在三分之一的長度上有點彎曲——往上翹着,像把尼泊爾人用的匕首。用這種刀子捅人,應該往肚子上捅,刀尖自然會往上挑,給人以重傷。總而言之,這種向上彎的樣子實在惡毒。假如昨天夜裏F2看見了它,我就會有點麻煩。我老師在校園裏走夜路,遇上過露陰癖,我準備用她的話來安慰F2:“他直他的,我走我的路”。當然,這話要改成我直我的,你走你的路。除此之外,我不是露陰癖。人家用刀子對着我,我才脫褲子的。這一點一定要說清楚。也許我該爲那三分之一處彎曲向她道歉,但也要說清楚:人家拿刀子對着它,它才往上彎的。誰知F2沒有提起此事。她哽噎着說道:老大哥,我要寫小說啊,然後就嚎陶大哭起來了。我們在寫作公司的小說室裏工作,每人每星期要寫一篇短篇小說,一個月要寫一部中篇小說,一年要寫一部長篇小說——這是一般的定額,我負責審稿,可以少寫一些。每個人都對寫小說煩得要命,現在有個人在我面前痛哭流涕,要寫小說,實屬古怪,但罪不在我。我試着說:我們不是在寫着嗎?她哭得更厲害了,說道:不,不寫這樣的。我要寫真正的小說。我聳了一下肩膀,不說話了。
我們的辦公室在一樓,有人說,一樓的房子接地氣,接地氣的意思是說,這間房子格外潮溼,晚上尤甚。潮氣滲透了我的衣服,腐蝕着我的筋骨。潮溼的顏色是棕色的。我的老師也是棕色的,她緊挨着我坐着,把棕色的頭髮蓋在我肩上,告訴我說,未來的世界是銀子的。這就是說,這世界早晚要淪爲一片冷冰冰的、稀薄的銀色混沌,你把一片黃銅含在嘴裏,或者把一片錫放在嘴裏反覆咀嚼,會嚐到金屬辛辣的味道——這就是混沌的味道。這個前景可不美妙。但是老師的聲音毫無悲愴之意——她聲調溫柔,甚至帶有誘惑之意。她把一片棕色的溫暖揉進了我的懷裏。在這個故事裏,老師的身體碩長,嘴脣和乳頭都呈紫色。在一陣妙不可言的亢進之中,我插入了一片溫暖的潮溼。在這個故事裏,我和老師坐在一棵大樹的樹根上,腳下是熱帶雨林裏四通八達的棕色水系。只有潛入水中,才發現這種棕色透明的水是一片朦朧。有些黃裏透綠的大青蛙伸直了腿,一動不動地飄在水裏。你怎麼也分不清它是死了,還是活着的。這就是這種動物的謀生之道……世界上各種各樣的人,他們的生活中都會有一些樂趣,否則就難以生存。但像我們這種人就沒有什麼樂趣,起碼在辦公室裏時是一點都沒有的。我在這間辦公室裏坐了二十年了,我的生活就是一遍又一遍地寫着我和老師的戀情,這戀情的片斷就是短篇小說,它的部分是中篇小說,它的全體則是長篇小說。我被這故事魘住——我的生活整個被它給毀了。F2比我還不如。她是兒童文學作者,她的生活整個就是一隻刺蝟。刺蝟這種東西看上去很善良,所以就成了兒童文學的主角。有一次,有人提出,刺蝟是種果園裏的害獸,不宜成爲兒童文學的主角,險些把刺蝟給槍斃掉。那時候F2剛進公司,聽說人家要槍斃她的故事,如喪考妣。要是現在還巴不得哩。當然,經過討論,刺蝟還是留下來了。在我們這裏,一個東西要麼初次出現就被槍斃,要麼就永遠不被槍斃,長命百歲。我小時候玩過不少刺蝟,這種動物小的時候,身上的刺鋒利無比,像鋼針一樣;隨着年齡的增長,刺也鈍下去。老刺蝟根本就沒刺,只是長了一身堅硬圓疙瘩。刺蝟的天敵是黃鼠狼。後者是懂得這些的。見到了老刺蝟就想:這傢伙皮糙肉厚,肯定不好喫;何況還長了一身老疙瘩——就把它放過去,不喫它了。有一回我對F2說起刺蝟,她聽得兩眼發直。原來她從來就沒見過刺蝟。至於這世界上還有黃鼠狼,她根本就沒聽說過。
坐在F2面前,我的心情(假如我有心情的話)很壞,就和這支菸一樣。有個小子每禮拜三都要在停車場上劫我。我有責任馬上出去被他打劫——他等得不耐煩,會拿壘球棒砸我的吉普車。我懷着忐忑的心情等着,電話鈴響了。不等拿起耳機,我就知道這個電話肯定是場災禍。我的吉普完蛋了。吉普的零件很難找,因爲車子早就停產了。要是去買輛轎車,我又坐不進去。誰讓我長這麼大個子——我天生是個倒黴蛋……
公司的保安員用內線電話通知我說:該下班了。他是知道有人在等着劫我。所以他是在通知我,趕緊出去給劫匪送錢;不然劫匪會砸我的車了。車在公司的停車場上被砸,他有責任,要扣工資。我不怕劫匪砸我的車,因爲保險公司會賠我。但我怕保安被扣工資——他會記恨我,以後給我離樓最遠的車位。車場大得很,從最遠的地方走到樓門口有五里路。盛夏時節,走完這段路就快要中暑了。這一系列的事告訴我們的是:文明社會一環扣一環和諧地運轉着,錯一環則動全身。現在有一環出了毛病——出在了F2身上。她告訴我說,她要寫真正的小說。
F2對我說,她要寫真正的小說,這就是說,沒有人要她寫,是她自己要寫的——正如亞里士多德說過的,假話有上千種理由,真話則無緣無故——還扯上了亞里士多德,好像我聽不懂似的——實際上我也是不懂,但這種說話的方式使我感到不舒服,腦袋裏面有點疼,但我沒有惱怒。我想要勸她別寫,但想不出話來。把煙抽完之後,我就開始撕紙。先把一本公用信紙撕碎,又把一紮活頁紙毀掉了:一部分變成了雪花狀,另一部分做成了紙飛機,飛得辦公室裏到處都是。順便說一句,做紙飛機的訣竅在於掌握重心:重心靠前,飛不了多遠就會一頭紮下來;重心靠後則會朝上仰頭,然後屁股朝下的往下掉——用航模的術語來說,它會失速,然後進入螺旋。最後,我終於疊出了最好的紙飛機,重心既不靠前,也不靠後,不差毫釐地就在中央,擲在空中慢慢地滑翔着,一如懸在天上一樣,半個鐘頭都不落地。看到這種絕技,不容F2不佩服。她擦乾了淚水,也要紙來疊飛機。這樣我們把辦公桌上的全部紙張都變成了這種東西——很不幸的是,這些紙裏有一部小說稿子,所以第二天又要滿地揀紙飛機,拆開後往一塊對,貼貼補補送上去。但這已經是第二天的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