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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在那個看停車場的姑娘爬進了我的後院——她順着那堵寨牆爬了進來,那堵牆不直,向後傾斜,城磚凸起像階梯一樣,很好爬——她肯定是來偷我東西的。但我還在房子裏,這讓我感到很不好意思。我想離開這座房子,但已經來不及了。我只好倒在沙發上裝睡,把西服上裝蓋在了臉上。我想她進門以前會從窗口往裏看看,看到我躺在這裏,就會自行離去。但我卻聽見她在撬我的門——這使我感到難堪。賊和失主見面總是個難堪的場面。
從衣服下面我看到一雙染黑了的小腳走進屋裏。它一直走到我的面前,站住不動了。我不能不有所表示——撩開衣服坐了起來,把雙手舉得高高的,大聲說道:你想拿什麼就拿什麼吧。與此同時,我那個東西也變得挺然翹然。那姑娘嗤笑了一聲說:誰稀罕你的東西!她在屋裏走來走去,在每個房間門口都探了一下頭,然後走回來,對我說道:你就住在這裏嗎?我沒有回答,因爲她是沒話找話……後來,她用一根手指點我的額頭,我就順勢躺了下去。她把我的內褲一把扯了下來,然後咂着嘴,用諷刺的口吻說:咱們這回可長大了……聽了這話,我臉上感到一陣刺癢,就如長了桃花蘚——她的臉曬得黝黑,還有不少雀斑,鼻樑上架着的墨鏡始終沒拿下來——朝我吐吐舌頭,就把比基尼脫了下來……與此同時,我的腦袋在疼——怎麼?就這麼把我一指頭點倒就幹嗎?也不打聽一下我是誰?我可是在豐都城裏裝鬼的……我滿腹牢騷,但一句也說不出來,因爲我心裏有鬼。這個人很面熟,但我認不出她是誰。
事情做完之後她就離去,沒和我說什麼。如前所述,老師皮膚白皙,但也可以在停車場上曬黑。老師留着娃娃頭,但也可以長成馬尾辮。說實在話,我根本不知道老師會是什麼樣子——我當然不敢問她是誰:問出的結果肯定是:我是你媽!我現在已經幾乎肯定遇見的是老師。但是我已錯過了認出她的機會。
第二天一早,我到停車場去取車,她坐在門前躺椅上,身上裹了一牀毛巾被抵擋早上的寒氣。她抬頭看着我,烏黑的墨鏡上全無表情——我遲疑了很久,最後還是走過去了。我驅車前去上班,一路上想着在大二年級的熱力學課上,老師說過:將來的世界是銀子的……一切和本文開始時一模一樣,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。唯一的區別就是:我頭裏面很疼。頭疼是忿怒的標誌。我憎恨自己活得這麼窩囊——蒼天作證,我的確很愛我的老師。
11.難解的謎
我在公司裏上班,面對着F2。如前所述,她想要寫真正的小說……和前面所說的不同之處在於:我見到她不頭疼了。我甚至還想和她聊點什麼。話題一下就跳到她被人強姦的事上。她說:那件事發生以後,她坐在泥地上,忽然就怕得要命。也不知爲什麼,她想到這些人可能會殺她滅口……她想得很對,強姦婦女是死罪,那些鄉下小夥子肯定不想被她指認出來。讓我驚訝的是她還能知道這些:就我所知,別人把她賣了,她還會幫人數錢。雖然當時很黑,但她說,看到了那些人在背後打手勢。這是件令人詫異的事:我知道,她像蝙蝠一樣的瞎。但我平時像個太監,被刀尖點着的時候,也變得像一門大炮;所以這件事是可信的。有一個傢伙問她:你認不出我們吧?她順嘴答道:認不出來,你們八個我一個都認不出來。那些人聽了以後,馬上就走,把她放過去了。這個回答很聰明:明明是四個人,她說是八個。換了我,也想不出這麼好的脫身之策。但她因此變得神經兮兮的,讓我猜猜她爲什麼會這麼怕死。如你所知,我最擅長猜謎,但這個謎我沒猜出來。這謎底是:我這麼怕死,說明我是活着的。這真是所羅門式的答案!現在恐怕不能再說她是傻瓜了。
早上我去上班之前,要花大量的時間梳妝,把臉刮乾淨,在臉上敷上冷霜,描眉畫目。這是很必要的,我的臉色白裏透青,看上去帶點鬼氣,眉毛又太稀。然後在腋下噴上香水,來掩飾最近纔有的體味。我的形體顧問建議我穿帶墊子的內衣,因爲我肌肉不夠發達。他還建議我用帶墊子的護身,但現在用不着了,那東西已經長得很大。然後我出門,在上班的路上還要去趟花店,給F2買一束紅色的玫瑰花。在花店裏,有個穿黑皮短裙的女孩子對我擠眉弄眼,我沒理她。後來她又跟我走了一路,一直追到停車場,在我身後說些帶挑逗意味的瘋話……最後,她終於攔住我的車門,說道:大叔,別假正經了——你到底是不是隻鴨?我悶聲喝道:滾蛋!把她攆走了。這種女孩子從小就不學好,功課都是零分,中學畢業就開始工作,和我們不是一路人。然後我坐在方向盤後面唉聲嘆氣,想着F2從來就沒有注意過我。要是她肯注意我,和我閒聊幾句,起碼能省下幾道數學題。
現在F2每天提前到班上來,坐在辦公桌後面,一面打毛衣,一面做習題。她看起來像個狡猾無比的蜘蛛精,一面操作着幾十根毛衣針,一面看着習題集——這本習題集拿在一位同事的手裏。她嘴裏咬着一支牙籤,把它咬得粉碎,再吐出來,大喝一聲:“翻片兒!”很快就把一本習題集翻完,她纔開始口授答案。可怖的是,沒有一道做錯的。我把同事都動員起來,有的出去找習題,有的給她翻片兒。我到班上以後,把這束玫瑰花獻給她,她只聞了一下,就丟進了紙簍,然後哇哇地叫了起來:老大哥,這些題沒有意思!我要寫小說!她一小時能做完一本習題集,但想不出真正的小說怎麼寫。按理說,我該揍她個嘴巴,但我只嘆了一口氣,安慰她道:不要急,不要急,我們來想辦法,然後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了。與此同時,我也常想想什麼是真正的小說。如你所知,我是個天才人物,可以破解一切啞謎。但這個謎我還沒有解開。
注:本篇最後一節原稿無標題,標題系編者所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