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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轉鈴說,接着講你的故事。這故事接下去是這樣的:我長久地撫摸那顆頭蓋骨,並把手指伸到它的眼眶裏去。從一顆頭骨,你沒法想象他活着時的樣子。那顆頭骨鼻尖稍有破損,但是每一顆牙都在。摸鼻子是對死人的褻瀆,可我做的肯定不是。因爲那時我還小,充滿了好奇心。好奇心不是褻瀆。
透過冰冷光滑的感覺,我觸摸到死亡。雖然我少年膽氣未堅,但也只稍感恐慌。我感到森森的陰氣,透過指尖,流入體內。於是在驚恐之中,快感油然而生。時隔近三十年,這種感覺還能使小轉鈴潮溼。
小轉鈴跨在我身上時,就如一位太古時的女勇士。這和我講的故事氣氛相符合。死亡肯定是過去了的事,好像在遠古發生的事。我有一天會變成遠古,想起這一點也能心平氣和。叫人不能心平氣和的是這女勇士近在咫尺,瞪着烏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。
我把頭骨放回花盆,把花盆放回原處。然後我站起來,仔細看看這片沙灘,這條河。那條河處處壅塞,河水處處停滯。河水裏滿是燦爛的水華,天藍色,銅綠色,花斑色。我知道水華是有毒的。所以整條河全是死亡的顏色。水邊上的沙灘上是排列有序的二十個花盆,是紫色的瓦花盆,底朝上。每一個花盆的中央都有一個圓孔。從孔裏看下去,正是頭蓋的中央。我知道當時有些建築徵地上有無主墳地要處理,也知道他們把骸骨放在花盆裏。我知道埋葬花盆的地方離我們不遠,也見過農民拿這種花盆(挖出來的)到礦院來賣。但我是第一次找到這種地方。那天是多雲天氣。雲的影子從地上移過時,地上色彩斑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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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給小轉鈴講我走過一條河的事,她潮溼了,這種事在男人面前還沒有過。然後她跨到我身上,和我做愛,還在聽這個故事。這件事我沒和任何人講過,因爲恐怕別人不能理解。但是小轉鈴肯定能夠理解。我們有極多的近似之處。
我後來去找過那條河,那是二十年以後的事。那條河不見了,河道的所在地上蓋滿了房子。那些骸骨也不見了,不知到什麼時候才重現人間。這是以後的事。當時我又回到河堤上,緩緩向前走去。
當我撥弄死人頭骨時勃起了,這是有生第一次。勃起可以是對很多事的反應。可以是撫摸女人乳房時的反應,可以是秀髮撫過皮膚時反應,可以是接吻時的反應。但這是以後的事。第一次是對死亡的反應。以後是這樣的:每當想到死亡,反應就格外強烈。尤其是想到死之將近,就會把其他事放下,在這件事上盡情發揮。性和死乃是雙生的姐妹。到了這種時刻,我的小和尚直挺挺,望虛空裏搠去。
小轉鈴在我臉上拍了一下說:醒醒吧,看看誰是虛空!不管她怎麼想,我說的是對的。對很多生物來說,性交就是死亡遊戲。試舉一例:在村裏,有一回我們拿大種馬去配小草驢。那小草驢看見了大馬的那東西一定在想:誰知待會我是死是活?配騾子配死的事也曾有過。但是小草驢對那事也很有興趣,絲毫不下於大種馬,這我們在一邊都是看見的。小轉鈴說,再扯這些混賬話就不和你幹了。於是我又回到河邊上,朝綠陰裏走去。
我在綠陰裏行走,逐漸感到阻力。綠色的空氣好像池塘裏沉重粘稠的水,可以拉出絲來。空氣壓住了我,我慢慢地窒息。窒息的意思是不能呼吸。但要是水裏的一棵水草,就不需要呼吸。我就像一棵水草,隨流水而去。天空逐漸遠了。天上的雲,好像是鍋蓋提在巨人手裏。他用力把蓋子壓下來。於是我沉下去。就像一條微漏的船,慢慢下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