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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哥,你什麼時候認識杜大心的?我怎麼從不曾聽見你說過呢?”那首充滿對人生的詛咒的長詩,給她的印象太深了,所以聽到作者底名字,她便止不住她底驚奇。“他又和你辯論些什麼呢?”
李冷慢慢地把這一天的經過情形,以及他和杜大心的談話詳細地告訴了他底妹妹。他最後用激動的語調說:“我現在明白了,他爲什麼會寫出那樣的詛咒的詩來。……他自己說他相信憎,他否定愛。……他說我太幸福了。……不錯,我實在太幸福了。……”他突然用手捧着臉,倒在躺椅上。
李靜淑底一對秋水一般明淨的大眼睛陰沉起來,她收斂起頰上的兩個笑渦。她在深思。然後她站起來走到窗前,自言自語地念道:“我們實在太幸福了。”
“杜大心也許是對的,”李冷在一陣惶亂的激動中說,臉依舊埋在手裏。“他還說:‘你們這般詩人天天專門講什麼愛呀,和平呀,自然的美麗呀!天天歌頌什麼造物者底功德呀!其實,這所謂愛,所謂和平,所謂大自然的美都被你們幾個人佔了去。至少在我,在那被汽車碾死的人,在那無數凍死餓死的人,這些東西都是不存在的!所以我要詛咒人生!而你們卻拿溫柔的話欺騙人,麻醉人!’他居然對我說這樣的話。……這太可怕了!他也許是對的。不,我並沒有錯。我沒有騙過人,也沒有那種心思。……我愛一切。……我愛和平,我愛大自然。……我希望每個人都能如此。……我不能夠詛咒人生。……這太可怕了。……我不能,因爲我心裏只有愛。……我只要愛。……我欺騙人?……這太不公道了。……”他好象在和誰興奮地爭辯似的。
李靜淑明白哥哥底憂愁。這也就是她底。她自己也似乎受傷了。因爲她所靠着生活的正是這個原理。然而現在有人來動搖那個原理了,這人就是《撒旦底勝利》長詩底作者,那個可怕的人。她腦里正在這樣地思索,忽然無意間她看見了她底哥哥底痛苦的表情,她又起了一種充滿着友愛的憐憫心。她忘記了方纔的一切,忘記了哥哥所轉述的杜大心底話。她走到他身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,拿下他底捧着臉的手,安慰地說:
“哥,你太興奮了。他那樣說,誰相信呢?不要管他!……你太激動了,應該休息一下。……你看,你從來沒有這樣激動過的!……你疲倦了,好好地躺一會罷。”
李冷聽了妹妹底這些話以後,他底頭腦也就漸漸地寧靜了。李靜淑伴着他,讓他安靜地靠在躺椅上。等到他睡熟以後,她便走到書架前取了一本書。然而這天晚上在明亮的電燈下,她總不能把心關在書上。她又想起杜大心底話,她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怖。……她第一次接觸到這樣一種可怕的人間的恨。她相信她底生活是非常正當的,她底原理也是無可指摘的。……然而人說她太幸福,說她所信仰的愛之福音是在騙人。……她不能忍受。她又覺得自己前面就橫着一個深淵,她自己是立在懸崖上的。在從前她一點也不覺得,現在猛省起來才覺得從前的生活是何等危險的了。……但她又相信她底生活是無可指摘的。……然而最後想到她底父親,她不覺打了一個冷噤。……
從此以後,她底心靈之門又開了半扇,她又瞥見一線新的光明,好象又知道了一條新的生活之路。但怎樣才能夠走上這條新路,她這時還不明白,她底全心靈現在所能瞭解的只是有這條新路存在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