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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大心一年來都在工會里工作。最近幾個月那個工會里的事情漸漸地多起來。雖然宣傳部辦事的人除他而外,還有兩個委員,但大部分的事都要他做,而且他如果不負責,另一派人底意見就會佔上風而被採納了。另外《工人旬刊》底編輯也是他,他還要爲這個刊物寫作大部分的文稿。工會會所在楊樹浦,他住在法租界,相隔太遠了,有時候也感到不便,所以他決定搬到楊樹浦去。
同時他看出來他對李靜淑的愛情一天一天地在發展。雖然在理智上他認爲他不應該愛這個女郎,但事實上他卻異常愛她。而且在他底激情得勢的時候,他好象非有她就不能生活下去一樣。一天不見她,這一天就成了不幸的日子,心神不安寧,生活也就成了苦刑。然而他見了她,他底愛情就生長得更快,而同時理智又來壓迫他,使他感到了良心的痛悔。最後他決定:一方面用工作來抑制自己底激情,另一方面極力和李靜淑疏遠,設法使他底愛情逐漸冷淡。因此搬到楊樹浦去就是他底目前的唯一出路了。
張爲羣代他在楊樹浦租了一間後樓,房租每月三元,就在張爲羣住的那所房子裏。一天下午杜大心僱了一輛板車搬運他底行李,自己乘電車到楊樹浦去。
這個紡織工人工會有十幾個辦事員,他們分成了兩派:杜大心是一派,王秉鈞是另外一派。王秉鈞底勢力要大些,他雖然只是一個交際委員,但他是某黨工人部底職員,又是派到這個工會來的代表,他可以向黨部按月去領津貼工會的款子。王秉鈞原是一個工廠的學徒.因爲人聰明,又常常跟着幾個二等偉人東奔西跑,而且同別人辦過幾個工會,資格既老,經驗又多。他加入某黨以後,因爲他曾從事勞動運動多年,頗受重視,在工人部裏當了一個職員。他在工會里也頗有勢力,大部分的辦事員都是附和他的。
同情杜大心的只有四個人:總書記周百順,交際委員高洪發,還有張爲羣和蔡維盛,這兩人都是宣傳委員。
周百順、蔡維盛、高洪發三個究竟是有了年紀懂得世故的人,做起事來顧慮很多。他們雖然比較其他的辦事員好,但至多也只能做到把工會底事看得和家事差不多有同等的重要。若說爲工會作多大的犧牲,在他們是做不到的。而且他們同情杜大心與其說是受了他底思想上的影響,不如說是受了他底人格上的感化。他們不能明白地說出來王秉鈞所宣傳的“總理主義”和杜大心底“社會主義”哪一種好哪一種壞,但他們卻相信杜大心,因爲他們以爲杜大心是一個難得的好人,他底對人以及說話的態度都是誠懇的。他們也很討厭王秉鈞底驕傲自大。並且王秉鈞永遠只是那幾句話,開口說總理,閉口說總理,差不多三句話內就要夾一個總理。至於總理曾拍過他底肥大的肩膀,也是他常常說起的,有時甚至做出樣子好象表示,這個肩膀一經總理拍過之後,就成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了。至於總理究竟曾否拍過他底肩膀,別人並不知道。雖然張爲羣幾次說王秉鈞底話不見得可靠,但周百順他們也並不曾起過疑心,有時候在會議中王秉鈞被杜大心或張爲羣駁得無話可說的時候,他就拍拍那曾經被總理拍過的肩膀,憤憤地說:“總理底意思也是這樣。”杜大心自然是一笑置之,而張爲羣卻也不肯相讓,有時甚至摹仿着他底動作來譏笑他。然而總理究竟是偉大的,而王秉鈞也就偉大了,一般人底意見是如此。所以王秉鈞就常常這樣地得勝了。
但杜大心也不是完全失敗的,有時候他也有一點小勝利。本來中國人有一種特別長處,就是顧面子;工會辦事員因爲要顧全杜大心底面子,所以在小地方也常常對杜大心讓步,使他不至於太失面子。至於宣傳部底事,差不多全是杜大心一派人包辦,不過王秉鈞有時候也要來干涉。
這樣的工作使得杜大心痛苦,他覺得他受不下去了,特別是當他誠誠懇懇、披肝瀝膽地說出來他所感到而且確實相信的那些話的時候,他只得到王秉鈞底鼻子裏冷笑的回答,以及衆人底冷淡和敷衍的態度。他屢次想不開口,讓王秉鈞一個人去說,然而他一看到自己所當作愛護的理想被人那般無理地糟蹋了,他底憤怒又使他不能不說話。他明白這樣的熱辯、這樣的憤怒只能戕害他底病弱的身體,並且有幾次熱辯之後又跟着來了一陣劇烈的咳嗽,臉又紅又燒,汗也大出,氣也緊了,好象那顆心也要從他底喉嚨裏跑出來似的。這時候一座的人都沉默了。最難堪的是王秉鈞底臉上的似笑非笑的表情。他看見這個,更覺得憤怒,因而咳得更厲害了。他知道他自己在向着死之路上走去,而且分明感到死是一天一天地逼近。本來患了肺結核症的人是應該靜養的,他自己也知道。他底同志們勸過他,李靜淑底勸告更動人。他們都說他還年青,工作和奮鬥的日子還長遠,他應該顧到將來,不該只顧現在,不要爲現在的工作以及無益的自苦毀壞了身子。這樣的話自然很有理由,他也不能否認。然而他底熱情卻毀壞了這一切,他不能夠在他所憤恨的事前閉口。他看見可恨的事就要恨,可悲的事就要悲。他縱然明知道這種恨、這種悲是沒有好處的,但他自己是不能自主了。一切將來的夢想已不能安舒他底精神,他對於痛苦的現實之感覺是太銳敏了。表面上他常常可以做到異常冷靜的地步,其實這冷靜正表示着心裏痛苦到無可奈何的程度。他底胸中正藏着一顆熱烈的心。這顆熱烈的心所渴望的正是工作——日夜不息的工作。他正要拿這樣的工作來戕害他底身體,消磨他底熱情,消耗他底精力,把他弄成麻木不仁,那時候他便可以不再感到那種難堪的銳敏的痛苦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