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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一個天朗氣清的日子裏看殺人,在某一些人看來的確是再痛快沒有的事!何況被殺的又是“人人得而誅之”的革命黨!近年來大概因爲世風日下的緣故罷,上海人久已沒有機會參加這斬首示衆的盛典了。據說在上者懲辦那班“亂臣賊子”,甚而至於人人皆曰可殺的“革命黨”時,也只是在夜間執行槍決了事,從不肯讓小民來觀光觀光的。的確,不僅是勝朝遺老,便是那些稍有閱歷的商店老闆和店夥們也在嘆人心之不古了。
大概這個年頭轉了好運,在孫聯帥底治下,上海的居民居然再得有此眼福。自然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,誰也不肯放過。殺革命黨的地方是北火車站的廣場。在這天,不到午後一點鐘的光景,老的,少的,村的,俏的,男的,女的,都來齊了,把這個廣場擠得滿滿的,只有中間還留着用麻繩圈着一塊地方。幸而這是秋天,天氣不熱,不過因爲人太擁擠了,每個人都感到呼吸有點急促。每個人都想走到前一排去,以便看得更清楚些。所以誰都用盡自己底氣力拚命地向前擠去,尤其有女人的地方擠得最厲害。時常聽得見女人底清脆的叫聲:“呵呀!殺千刀的!短命鬼!”接着又是一陣男人底笑聲。最初的擠倒還有目的,到後來人們競毫無目的地亂擠起來了。
杜大心因爲來得很早,所以能夠在前一排佔一個位置。他這時候的心情是特別的。他沒有憤怒,也沒有痛苦。他只有疑惑和希望。他看着那些有說有笑象在赴什麼慶祝宴會的人羣,他不能夠相信在短時間以內就會有人被殺頭。這是不可能的。他疑惑自己在做夢。
忽然汽車喇叭大鳴,羣衆擠得更加厲害,居然讓出了一條路,因爲演戲的腳色到了。先進來八個馬弁擁着一位長官,跟着又是四個背大砍刀的兵,押着一個赤露上身、兩手反綁在背後的犯人,再後又是一隊兵士。最後得意洋洋的劊子手出現了。另一個人替他捧着刀。在羣衆底叫聲中,這一干人進了廣場中間的圈地。
杜大心所注目的只是那個犯人。然而八天的分別,竟使他不認得張爲羣了。實在,現在他所看見的待決的犯人已經不是他底活潑的大孩子張爲羣。這是一個垂死的人。他底兩頰腫得異常之高,差不多與鼻子相齊。眼睛也因了臉底浮腫顯得很小。差不多不能說這是人臉,只可以說是一個紅色的圓球。進來時與其說他自己在走路,不如說是那四個兵把他拖起走的。他底腿已經轉動不靈了。裸着的背上顯出橫一條直一條的凸起的紫色跡印。縱使杜大心以前不曾聽見高洪發底話,他今天單從張爲羣底相貌和舉動看來,也可以知道在這八天中那個人是受過怎樣的拷打了。
戲劇開幕了。……張爲羣被按着跪在地上,他柔順地服從了,連一點反抗的表示也沒有。這又使得杜大心十分詫異,因爲平日的張爲羣決不是這樣。但過後他也就明白了。這個人已經失掉了生活力。雖然他底臉上並沒有什麼怕死的表示,其實他底一隻腳已經跨進了死的黑門。要不是他偶爾睜開眼睛,或者噓一兩口氣,誰還知道這是一個活人呢!
“杜先生!……什麼時候革命纔會來呢?”他分明地聽見張爲羣在發問。然而他現在不能夠相信這樣的問話曾經幾次從跪着的“他”底口中發出過了。他望着跪着的“他”,望着監刑官,望着劊子手,看看兵士,看看羣衆,他不自覺地把右手伸進衣袋裏,摸索了許久,又絕望地把手伸出來。他陡然覺得在這一羣人底面前,他是毫無力量的了。
“究竟什麼時候革命纔會來呢?”分明還是張爲羣底聲音。他覺得不但自己不能夠答覆,而且現在的“他”也不能夠發問了。在這一大片的人羣中,他底眼睛一時所能看到的臉上都表示出來絕對否定的回答。於是他自己底臉上突然起了一陣可怕的痙攣。在一個很短的時間中,他什麼也看不見了。
至於人羣底感覺,當然和杜大心底不同。而且各人有各人底想法。不過他們都覺得有點掃興,本來在他們底想象中,所謂“赤黨”,至少也是一個面目猙獰可怕的壯夫,卻料不到這只是一個快進棺材去的垂死的病人。其中也有人發言了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