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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是,是,老爺就是這樣的脾氣。我們想,只要虎少爺大了能夠改好,就好了,”老文接着說。
我不再講話。老文銜着煙管,慢慢地走出二門去了。
月亮衝出了雲層,把天井漸漸地照亮起來,整個公館非常靜。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送過來一陣笛聲。月亮又被一片灰白的大雲掩蓋了。我覺得一團黑影罩上我的身來。我的心被一種莫名的憂慮抓住了。我在天井裏走了一會兒。笛聲停止了。月亮還在雲堆裏鑽來鑽去。趙青雲從內院走出來,並不進門房,卻一直往二門外去了。
我走進了憩園。我進了我的房間。笛聲又起來了。這是從隔壁來的。笛聲停後,從圍牆的那一面又送過來一陣年輕女人的笑聲。
我在房裏坐不住,便走出憩園,甚至出了公館。老文坐在太師椅上,可是我沒有心情跟他講話。
在斜對面那所公館的門前圍聚了一羣人。兩個瞎子和一個瞎眼女人坐在板凳上拉着胡琴唱戲。這個戲也是我熟習的:《唐明皇驚夢》。
過了十幾分鐘的光景,唐明皇的“好夢”被宮人驚醒了。瞎子閉上嘴,胡琴也不再發聲。一個老媽子模樣的女人從門內出來付了錢。瞎子站起來說過道謝的話,用竹竿點着路,走進了街心。走在前面的是那個唱楊貴妃一角的年輕人,他似乎還有一隻眼睛看得見亮光,他不用竹竿也可以在淡淡的月光下走路。他領頭,一路上拉着胡琴,全是哀訴般的調子。他後面是那個唱安祿山一角的老瞎子,他一隻手搭在年輕同伴的肩頭,另一隻手拿着竹竿,胡琴挾在腋下。我認得他的臉,我叫得出他的名字。十五年前,我常常有機會聽他唱戲。現在他唱配角了。再後便是那個唱唐明皇一角的瞎眼婦人。她的嗓子還是那麼好。十五年前我聽過她唱《南陽關》和《薦諸葛》。現在她應該是四十光景的中年女人了。她的左手搭在年老同伴的肩上,右手拿着竹竿。我記得十五年前便有人告訴我,她是那個年老同伴的妻子,短胖的身材,扁圓的臉,這些並沒有大的改變。只是人老得多了。
胡琴的哀訴的調子漸漸遠去。三個隨時都會倒下似的衰弱的背影終於淡盡了。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小說裏的老車伕和瞎眼女人。眼前這對貧窮的夫婦不就是那兩個人的影子麼?我能夠給他們安排一個什麼樣的結局呢?難道我還能夠給他們帶來幸福麼?
我被這樣的思想苦惱着。我不想回到那個清靜的園子裏去。我站在街心。淡盡了的影子若隱若現地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。我忽然想起去追他們。我邁着快步子走了。
我又走過大仙祠的門前。我聽見瞎子在附近唱戲的聲音。可是我的腳像被一種力量吸引住了似的,在那兩扇褪了色的黑漆大門前停下來。我躊躇了一會兒,正要伸手去推門。門忽然開了。楊家小孩從裏面走出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