巴金提示您:看後求收藏(貓撲小說www.mpzw.tw),接着再看更方便。
我們都給他嚇了一跳。媽說:‘不曉得他今天碰到什麼事情,怎麼無緣無故地大發脾氣。’爹埋着頭在喫飯,聽見媽的話,抬起頭來說:‘恐怕是因爲我回來的緣故罷。’媽就埋下頭不再講話了。爹喫了一碗飯,放下碗。媽問他:‘你怎麼只喫一碗飯?不再添一點兒?’爹小聲說:‘我飽了。’他站起來。媽也不喫了,我也不喫了。這天晚上爹很少講話。他睡得早。他還是跟我睡在那張大牀上。我睡得不好,做怪夢,半夜醒轉來,聽見爹在哭。我輕輕喊他,才曉得他是在夢裏哭醒的。我問他做了什麼夢,他不肯說。
爹就在我們新家住下來。頭四天他整天不出街,也不多說話,看見哥哥他總是埋着頭不做聲。哥哥也不跟他講話。到第五天他喫過早飯就出去了,到喫晚飯時候纔回來。媽問他整天到哪兒去了。他只說是去看朋友。第六天又是這樣。第七天他回來,我們正在喫晚飯,媽問他在外頭有什麼事情,爲什麼這樣晏纔回家來。他還是簡簡單單說在外頭看朋友。哥哥這天又發脾氣,罵起來:‘總是扯謊!什麼看朋友!哪個不曉得你是去找你那個老五!從前請你回家,你總是推三推四,又說是到城外廟裏頭養病!你全是扯謊!全是爲了你那個老五!我以爲你真的不要家了,你真的不要看見我們了。哪曉得天有眼睛,你那個寶貝丟了你跟人家跑了。你的東西都給她偷光了。現在剩下你一個光人跑回家來。這是你不要的家!這是幾個你素來討厭的人!可是人家丟了你,現在還是我們來收留你,讓你舒舒服服住在家裏。你還不肯安分,還要到外頭去跑。我問你,你存的什麼心!是不是還想在媽這兒騙點兒錢,另外去討個小老婆,租個小公館?我勸你不要胡思亂想。我決不容你再欺負媽!’
爹坐在牆邊一把椅子上,雙手矇住臉。媽忍不住了,一邊流眼淚水,一邊插嘴說:‘和,’(我哥哥小名叫和)‘你不要再說了。讓爹先喫點飯罷。’哥哥卻回答說:‘媽,你讓我說完。這些年來我有好多話悶在心頭,不說完就不痛快。你也太老實了。你就不怕他再像從前那樣欺負你!’媽哭着說:‘和,他是你的爹啊!’我忍不住跑到爹面前拉他的手,接連喊了幾聲‘爹’。他把手放下來。臉色很難看。
我聽見哥哥說:‘爹?做爹的應該有爹的樣子。他什麼時候把我當成他兒子看待過?’爹站起來,甩開我的手,慢慢兒走到門口去。媽大聲在後面喊:‘夢癡,你到哪兒去?你不喫飯?’爹回過頭來說:‘我覺得我還是走開好,我住在這兒對你們並沒有一點兒好處。’媽又問:‘那麼你到哪兒去?’爹說:‘我也不曉得。不過省城寬得很,我總可以找個地方住。’媽哭着跑到他身邊去,求他:‘你就不要走罷。從前的事都不提了。’哥哥仍舊坐在飯桌上,他打岔說:‘媽,你不要多說話。難道你還不曉得他的脾氣!他要走,就讓他走罷!’媽哭着說:‘不能,他光身一個人,你喊他走到哪兒去?’媽又轉過來對爹說:‘夢癡,這個家也是你的家,你好好地來支持它罷。在外頭哪兒有在家裏好!’哥哥氣沖沖地回到他屋裏去了。我實在忍不住,我跑過去拉住爹的手,我一邊哭,一邊說:‘爹,你要走,你帶我走罷。’
爹就這樣住下來。他每天總要出一趟街。不過總是在哥哥不在家的時候。有時也向媽、向我要一點兒零用錢。我的錢還是向哥哥要的。他叫我不要跟哥哥講。哥哥以爲爹每天在家看書,對他也客氣一點,不再跟他吵嘴了。他跟我住一間屋。他常常關在屋裏不是看書就是睡覺。等我放學回來,他也陪我溫習功課。媽對他也還好。這一個月爹臉色稍微好看一點,精神也好了些。有一天媽對我們說,爹大概會從此改好了。
有個星期天,我跟哥哥都在家,喫過午飯,媽要我們陪爹去看影戲,哥哥答應了。我們剛走出門,就看見有人拿封信來問楊三老爺是不是住在這兒。爹接過信來看。我聽見他跟送信人說:‘曉得了,’他就把信揣起來。我們進了影戲院,我專心看影戲,影戲快完的時候,我發覺爹不在了,我還以爲他去小便,也不注意。等到影戲完了,他還沒有回來。我們到處找他,都找不到。我說:‘爹說不定先回家去了。’哥哥冷笑一聲,說:‘你這個傻子!他把我們家就當成監牢,出來了,哪兒會這麼着急跑回去!’果然我們到了家,家裏並沒有爹的影子。媽問起爹到哪兒去了。哥哥就把爹收信的事說了。喫晚飯的時候,媽還給爹留了菜。爹這天晚上就沒有回來。媽跟哥哥都不高興。第二天上午他回來了。就只有媽一個人在家。他不等我放學回來,又走了。媽也沒有告訴我他跟媽講了些什麼話。我後來才曉得他向媽要了一點錢。這天晚上他又沒有回家。第二天他也沒有回來。第三天他也沒有回來。媽很着急,要哥哥去打聽,哥哥不高興,總說不要緊。到第五天爹來了一封信,說是有事情到了嘉定,就生起病來,想回家身上又沒有錢,要媽給他匯路費去。媽得到信,馬上就匯了一百塊錢去。那天剛巧先生請假,我下午在家,媽喊我到郵政局去匯錢,我還在媽信上給爹寫了幾個字,要爹早些回來。晚上哥哥回家聽說媽給爹匯了錢去,他不高興,把媽抱怨了一頓,說了爹許多壞話,後來媽也跟着哥哥講爹不對。
錢匯去了,爹一直沒有回信。他不回來。我們也沒有得到他一點消息。媽跟哥哥提起他就生氣。哥哥的氣更大。媽有時還耽心爹的病沒有好,還說要寫信給他。有一天媽要哥哥寫信。哥哥不肯寫,反而把媽抱怨一頓。媽以後也就不再提寫信的話。我們一連三個多月沒有得到爹的消息,後來我們都不講他了。有一天正下大雨,我放暑假在家溫習功課,爹忽然回來了。他一身都泡脹了,還是坐車子回來的,他連車錢也開不出來。人比從前更瘦,一件綢衫又髒又爛,身上有一股怪氣味。他站在街沿上,靠着柱頭,不敢進堂屋來。
媽喊人給了車錢,站在堂屋門口,板起臉對爹說:‘你居然也肯回家來!我還以爲你就死在外州縣了。’爹埋着頭,不敢看媽。媽又說:‘也好,讓你回來看看,我們沒有你,也過得很好,也沒有給你們楊家祖先丟過臉。’
爹把頭埋得更低,他頭髮上的水只是往下滴,雨也飄到臉上來,他都不管。我看不過纔去跟媽說,爹一身都是水,是不是讓他進屋來洗個臉換一件衣服。媽聽見我這樣說,她臉色才變過來。她連忙喊人給爹打水洗澡,又找出衣服給爹換,又招呼爹進堂屋去。爹什麼都不說,就跟啞巴一樣。他洗了澡,換過衣服,又喫過點心。他聽媽的話在我牀上睡了半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