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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h4>柏 慧</h4>
<h5>1</h5>
是的,那是一場熱戀,它讓我很難忘記其中的每一個細節。這好像也不僅僅是因爲它給予我的全部痛苦和幸福;因爲除此而外,它留給我的還有恐懼。那是怎樣可怕的一段經歷……我對突如其來的一切都感到惶惑:奇怪的相逢,宿命般的遭遇,還有最後——我在最後的關頭不可思議地逃脫了。我不得不離開她,忍受,悲傷,劇痛,彷彿一下跌入了非人的苦境……對我而言,逃離那片大山與進入一座有名的地質學院、結識柏慧以及她的父親柏老,都多少有點兒大喜過望,有點兒猝不及防。想想看吧,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,我還沒有做好相應的準備,簡直是一點兒預感都沒有,令人眼花繚亂的這一切就發生了。於是,隨之而來的所有變故該讓我怎樣驚悸和慌亂,我那時不過是一個闖入城市的山地野小子,冒冒失失跌跌撞撞,既無力改變,也無力迎接……
僅僅在這場遭遇的兩年多以前,我還在那片大山裏流浪呢。我當時可沒敢做一場大學夢,夢中也絕不會出現這一切。我那時只是在心裏閃爍着一個恐怖的信號:這片望不透的山嶺很可能要囚禁父子兩代人呢。我於是要不顧一切地掙扎出去。那時我只有一個念頭,就是儘快地逃出這重重大山——我幾乎看到當年那道縛住了父親的圍網正在迎着他的兒子落下。我尋找重重山嶺的出口……今天看這也許是不可思議的,我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就啃遍了三個學年的課程,並設法擠入山區一處聯中的高考複習班。一番拼搏之後,夢幻成真,我竟然真的進入了一所地質學院。從奇蹟開始的那一刻起,我就有點兒恍恍惚惚,好像仍然要等待一個機會證實這一切都是事實。
我開始了自己既驚喜又緊張、小心翼翼的求學生活。就這樣度過了第一個學年。第二年秋天我似乎發現,有一個姑娘,就是柏慧,好像故意在向我的沉默和警覺挑戰似的。她與所有姑娘的不同之處,就在於這種挑戰的能力和慾望非常強大。事後我才知道,我的蓬亂的頭髮、生硬的目光、野生生的神氣,所有這一切不僅沒有將其嚇退,而且從一開始就引起了她的好奇心。她說:“我偏偏要、我就是要明白你是怎樣一個人!你知道嗎?你與他們是那麼不同!你……”
我好長時間都在心裏感到好笑,我笑的是她的好奇心,我認爲她永遠也不會弄明白我。我心裏非常清楚,我們是完全不同的人,我們兩人之間的差距就像家兔與野狼那麼大,雖然我已經被她完全地吸引了。可以說,我被這從未有過的、一種特異的幸福給弄得不死不活。我常常覺得自己被一股奇怪的力量吹拂着,那個來自山地的“我”正在蒸發,正在消失。這種奇特的感覺讓我打了個冷顫,於是我用盡全力鎮定自己。我們在一起時,我會久久地沉默,咬緊牙關,常常對她的連連詢問充耳不聞……
她很任性。我覺得她的目光連同她的呼吸,都是滾燙逼人的。後來我還是不得不聽從她,跟隨她走進了那個令人生畏的家。我抬頭望着這個讓人惶惑的、極爲陌生的環境,視界裏到處朦朦朧朧。一座多麼寬敞的屋子,腳下鋪了橡木地板……老天,在這之前,我可壓根兒不知道人世間會有人過得如此舒適。古怪的世界啊。
許久以前,我記得外祖母跟我講過我們原來的房子——那其實是一座府邸,更大更寬敞,也是橡木地板,院內有很多白玉蘭樹……但我只能去想象它,想得腦子發脹也弄不明白那到底是怎麼回事。而這會兒,也就是現在,我真的來到了類似的一個地方。
“再講啊,講講你們那片林子吧……”
柏慧對我過去的一切都感興趣。她在我眼裏只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洋娃娃。雖然她並不比我小多少,可是她知道的事情真是少得可憐。我相信她在我眼前一輩子只有好奇的份兒,好像是包在棉花里長大的一枚嫩芽。她聽我說話,嘴裏總要發出“是嗎?”“啊呀!”等尖叫。我簡直沒法使她安靜下來,儘管我講的不過是一些極其簡單的事情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