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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h4>外祖母的故事</h4>
<h5>1</h5>
那棵大李子樹啊,那棵走到天邊都無法忘懷的大樹啊。
我一想到它就想到了外祖母,它銀色的、霧一樣的花朵就像外祖母的滿頭白髮。李子樹下有一口磚井,外祖母要花上很多時間在井臺上洗衣服。她把衣服放在木盆裏浸一會兒,然後搓洗,在一塊石板上用洗衣槌敲打。那個木槌精緻極了,它是一種硬木做成的,光滑得很,手柄上邊一點兒、槌子的背面,都雕刻了美麗的花紋。我常常拿着這個棒槌玩。後來我才明白:它雖然是很小的、微不足道的一個器具,卻是大戶人家纔有的東西。有一個時期我曾經用心收集過外祖父的遺物,我發現,只要是從外祖父身邊傳過來的東西,哪怕只是很不起眼的一件什麼,比如木製書包提系、珠簾墜頭之類,也會做得特別講究。就說這個洗衣槌吧,它的選料和精製簡直就是獨一無二的,除了在外祖母手邊一見,再未曾於任何地方發現過類似的物件。不過很可惜,如果細究起來,它還是一件可憎可惡的紀念品。
外祖母頭上那個凹痕,就是外祖母的婆婆用這個洗衣槌打成的。當時外祖母血流如注,痛得倒在地上,身邊的一大片泥土都給染紅了。大家都以爲她這回是必死無疑了,十幾天嚇得大氣也不敢出。外祖母多慘哪,她的生命力有多強啊。那時候她長得身子嬌小,不停地爲主人一家奔忙操勞,平時不多說一句話,是大院裏一個最勤勞、最沉默的丫頭。外祖父不知什麼時候愛上了她,接受了一個下人不聲不響瞥過來的目光,兩個人偷偷摸摸地好起來——這事的代價就是那狠狠打過來的一木槌……
我恨着那個老女人。我撫摸着外祖母頭上的疤痕時,悄悄地灑過眼淚。外祖母給我講過的故事數也數不清,但最令我難忘的,是那個叫阿雅的小獸的故事。
外祖母是一個奇怪的有神論者。當年的有神論者不僅信神,而且還信各種精靈。她說這裏的人有一些神祕的傳統,這些傳統被祕密地遵守,有時一連幾代人都信守下來。她說那些極其精明的、幸運的人家,常常會不動聲色地豢養一種寵獸:有的養猴子,有的養笨熊。“我們家呢?”“我們家,”外祖母一邊做活一邊說,“等你長大了的時候我再告訴你,我們家養什麼……”
外祖母說這話的樣子很神祕。她告訴了我一個樸素的、然而在當時足以令我大驚失色的道理:所有的大戶人家,要想獲得長久的幸福,過得一輩又一輩富裕、衣食無憂,那就必須暗暗結交一個有特異本領的野物。有些野物總是具備我們人類所沒有的神奇本事,比如說,它們能夠暗中護佑這戶人家無災無難,輩輩平安;個別本領超羣的,還會在這戶人家毫不注意的時刻搬來一些東西:搬來糧食布匹,搬來林子裏好喫的東西……
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,我都沒有懷疑過外祖母的話。我把她的話告訴母親,母親也十分肯定地點頭說:“是的。是這樣的。”
外祖母並未指出誰家曾豢養了這種叫阿雅的小獸,只說它長了黃色的皮毛,光亮得像緞子一樣;它的尾巴粗粗的,毛兒蓬鬆;它的鼻樑從腦瓜那兒往下拉成一道直線,很尖很尖;小小的鼻孔,尖尖的牙齒,靈活到極點的身軀……如果它騰躍起來,可以把空中飛動的小鳥咬到嘴裏。它的兩隻前爪很短,但極爲靈巧和有力。總之它是一個機靈透頂的傢伙。別看它只有一二尺長,像小狗一樣,可它的聰明是世上所有動物都比不過的。有一戶人家就養了這樣的一隻小獸,世世輩輩都養,他們稱呼它的時候就像發出了一聲悄悄的嘆息:“啊——呀(雅)——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