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煒提示您:看後求收藏(貓撲小說www.mpzw.tw),接着再看更方便。
這裏的街道、建築,一切是何等熟悉又何等陌生。它是在我的人生道路發生重要轉折的時候出現在面前的一座城市,對我來說,它的那種巨大的欣喜感和陌生感一生都難以消失。它同時給我帶來了多麼巨大的感激,這種感激會溫柔着我,讓我享用一生。
我畢竟在這座城市待了四年,許多地方都爛熟於心。在我眼裏,那經過精心粉飾的街面掩不住背後小巷的粗陋,我透過它一眼就能望到那片低矮的屋頂、貧寒的門楣……一個又一個擁擠的空間,被分成的小格子——這兒仍然是我們人人熟知的那種城市蜂巢。那些吵吵鬧鬧的市場,高大的法桐樹,雨天裏閃亮的柏油路,吱啦吱啦的車輪摩擦水泥地面的聲音,還有剎車聲、排氣管噴出的煙氣,隨處都能喚起當年的感覺,引出一陣陣回憶。
這一切都聯結着那個微黑的姑娘的笑容。
<h5>2</h5>
多少年了啊,我離開了她就再也沒有返回一次……可是今天,當我冷靜下來時,回顧自己無數次的出差、長長短短的跋涉,不由得有些暗自驚訝:如果沿着我的步履在地圖上描畫出一道道蹤跡,那麼它們就像一團纏裹的線團,線團的內核就包裹了這座城市……這真像一條條神祕難測的、難以解脫的命運的曲線……
走在這座城市的街頭,聽着自己的足音,卻仍然無法忘記那個口吃老教授,特別是那個跪着死去的少婦……他們的目光讓我無法躲閃。因爲他們的命運與這座城市緊密相連,他們的魂靈肯定也會在這兒出沒……
時間只一閃就過去了這麼久,我已不是當年那種容易衝動的毛頭小夥子,而是飽受摧折的中年了。可是連我自己都時時喫驚的是,我的心頭仍舊存有灼熱燙人的一塊,就是它常常讓我難以忍受。我總是要傾盡全力去遏制它,直到心口疼痛起來……這時我就大口呼氣。怎麼辦呢?我問着自己,也問這座城市……時間把一切都帶走了,帶走了一些人熱戀時的衝動、感激,也帶走了另一些人無數的屈辱和不幸,帶走了那麼多的誤解、偏激、醜惡、污穢的膿血。剩下來的只是一些怯懦的人、一些無恥的人和一些特別軟弱、像小雞一樣團團絨絨、笑模笑樣和溫柔可愛的東西。他們分別是女人、男人、老人和少年,是留了背頭、這時候或許已經變得滿頭皆白的所謂的學者——他們當中就有一個叼着菸斗,手執柺杖,動不動要出席最體面的會議,與有身份的人握手寒暄;這些傢伙就是這個城市裏毫不含糊的名流,而且看上去很可能個個長壽……那麼由誰去追究昨天?由誰去追根問底?
這座城市遺留下來的一筆遺產太豐厚了,簡直堆積如山,它極有可能屬於後來人;當然,這一切也許會白白流走。但我仍希望它會變成真正的財富——如果我們還不太健忘的話,如果我們還多少有些勇氣,願意探尋、願意正視真實的話,如果我們還始終能保有一個兒童般的熱心和好奇、純潔和忠誠的話。
我在這座城市裏徘徊,久久不忍離去。走在這長長的街巷上,有時真的需要用力忍住……最後總算安定了一下自己,先後找到了一些當年的同學和朋友。見到他們,我突然明白了自己最急於做些什麼了,明白了自己一再待下去的理由。我想知道那個膚色微黑的姑娘:她的生活,她的現在……無可奈何地消磨時間,心裏卻藏了一個熱望。我和同學朋友們一塊兒到郊區的山上去看那些名勝古蹟。那兒照例有一些佛像、古樹、寺廟,山石上照例刻着什麼“曲徑通幽”、“一線天”、“回馬嶺”之類的文字。可見到處都差不多,人們已經想不出更好的詞兒,大家都無一例外地喪失了創造和想象的能力,無法給自己看到的這一切重新命名……我們一塊兒郊遊、飲酒,談那一段永遠值得留戀的生活。當然,我們也談到了愛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