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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次分裂非常可怕,它很快影響了整個戰局。那時候殷弓必須在當年春季徹底改變這種局面,不然整整十多個年頭的奮鬥成果就要付諸東流。分裂的原因非常複雜,主要起因還是地方家族勢力的滲透。在這種情勢之下,從中斡旋的人需要過人的機智和勇敢,還要有強大的韌忍力,有對於各種複雜情況的詳盡瞭解和隨機應變、能屈能伸的那樣一種睿智和機敏。這時,殷弓最好的搭檔當然又是父親了。
<h5>2</h5>
父親那時來往於各個派別之間,冒着隨時失去生命的危險。有一次,一支隊伍把他和他的戰友一起捆在了樹上,敵人用刀子把他身旁的戰友一個一個捅死,告訴他:兩天之後將用同樣的方法把他處死。那是他在四十歲以前遇到的最大一次危險……當然後來他逃脫了,至於怎樣揀了一條命,詳細情形一時難以說清,總之有人在關鍵時刻伸出了援手。現在看,那一次脫險纔是命運的分水嶺——作爲一個後來者,這種揣測危險而又過分——沒有翔實的根據,既沒有直接的見證人,也沒有其他旁證。一切都來自推論,來自不幸的絕望者日復一日的張望。父親那時在大山裏回憶苦難的一生,腦海中細細過濾每一個細節,尋找一切可能的答案……這是他後來終有一天從大山裏回來,一點一滴向母親敘說的。經由母親的轉述,我從掀開的幕布一角艱難地窺視。
從此父親就處於自己人沒完沒了的質疑之中。一遍遍審查之後,好像一切污濁都悉數抹去,可實際上一切都沒有改變。沒有人真正相信他。“幸虧這不是初期……如果在更早的時候,你爸早就被殺了。”母親曾經這樣感嘆過。我馬上說:“不可能!不是已經查得清清楚楚嗎?證據在哪裏?”母親搖搖頭:“不需要證據啊,孩子……”她不再說下去了。後來外祖母告訴我,母親說的“初期”,就是隊伍在山區和平原一帶剛剛立足、被敵人驅來趕去的困難日子裏。那時候只要內部懷疑起一個人,這個人很快就不見了。我問:“哪去了?”外祖母低低頭:“殺了。暗中有人傳個紙條,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密令,就把人殺了。當年創建這支隊伍的十幾個老人中,後來只剩下了兩個,其餘都殺了。是我們自己人殺的。敵人做夢都想殺他們,可就是逮不着……你外祖父告訴我,這些被自己人殺掉的人個個都是好樣的,他們有的還是他的朋友,拋下萬貫家財參加了隊伍,有的還從國外回來,都是一腔熱血的剛烈漢子……”
在外祖母壓得低低的聲音中,我聽出了無以言說的悲憤和絕望。我大聲問:“那他們爲什麼不跑?”
外祖母搖頭:“不會,他們不會跑,就是跑了還會回來。”
“爲什麼?”
“因爲……”外祖母聲聲長嘆,“孩子,跟你說不明白啊。打個比喻,他們就像阿雅……”
從此我覺得那些無辜的犧牲者,所有純潔無欺的獻身者,都是阿雅。這其中也包括了父親。
那些分裂的部隊和蜂起的匪徒、各種各樣的武裝力量糾結一起,他們之間有着縱橫交織的複雜關係。一個陷阱連着一個陷阱,一個陰謀套着一個陰謀,幾乎沒有人敢於在這些地區鋌而走險;但即便在這種危險的時刻,父親也沒有膽怯過。與一般人不同的是,在那個年代裏,他作爲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,仍然未能放棄自己的讀書生活。他有很多藏書,而且受過十分嚴格的教育。可是人們從他的外表簡直看不出一點兒讀書人的樣子:從性格到形體都變得有些粗糲,因爲整個人都在這片山岡上滾打磨鍊出來了。那時候他一身戎裝,與殷弓一起率領着那支部隊。他們的部隊進行過大小几十場戰鬥,其中有失敗、也有令人膽寒的惡仗。殷弓受過兩次傷,而父親只不過擦破了一點點皮。後來由於鬥爭的需要,他纔不得不脫下了戎裝。這時候需要他漸漸恢復起過去的儒雅——起碼從外表上看需要如此,當然也只有這樣才能與天生的品性吻合起來,整個人顯得更爲灑脫自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