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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來我才知道,原來這一片片灌木和野草間有他和戰友的足跡、有他們的血汗。父親所在的隊伍從黿山到砧山,再到這片平原,經歷了多少轉折。就在這片荒原上,他失去了兩個最好的戰友。他們死去了,就埋在這兒。父親那會兒轉來轉去,原來是在尋找兩個烈士的墳墓。結果白費工夫,因爲每到了開春狂風就要舞動起來,不停地搬動着沙丘,那些沒有草、沒有灌木的地方很容易就會旋起一個個像墳堆似的東西。到哪兒去找他的戰友呢?他那天迎着太陽看着這一片土地,肯定是想起了一個個催人淚下的故事……
找不到戰友的墓,剩下的事情就是回家了。他鑽進了茅屋,腰佝僂着,全身上下都像一個落魄者、失敗者。這個鏡頭是我親眼所見。
外祖母告訴,那一天她見了他,好久都沒有認出來。他的個子好像一下子矮小了許多,人瘦得皮包骨頭,臉上沒有一點兒血色;那曾經是濃濃的一頭黑髮變成了一縷疏疏的黃草。他的鬍子、眉毛,也都不如過去黑了。好像他的皮膚給熟皮匠熟過了一樣,沒有水分,沒有光澤,也沒有一點鮮活氣兒;那兩個陷下去的眼珠焦黃焦黃,看人時尖利利的,真不讓人喜歡。誰也想不到這就是當年那個叱吒風雲的人。不過最後外祖母還是認出來了,心裏有說不出的悲酸和失望。她端出一碗發黴的紅薯幹給這個歸來的女婿喫。她見他喫東西的樣子很費力,仔細看了看,才知道他很多牙齒都脫落了。
就這樣,他在這裏開始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生活,從此之後,荒原上的一家再也沒有片刻的安寧了。
隨之而來的就是一些跟蹤和盯梢的人,他們不時地出現在茅屋四周。每天,他們要押上他去田裏做活,讓他到很遠的一個村子裏去勞動,把最苦最累的活攤派給他,而且人人都可以呵斥他,像管理一頭牲口。
隨着時間的推移,他連在小村裏勞動的權利也沒有了——南部山區當時正搞一個巨大的水利工程,他就被一些人押到工地上去了。
他走的時候我還不足一週歲。我是在母親和外祖母身邊漸漸長大的。我開始不斷地詢問,詢問父親,詢問有關他的一切。母親和外祖母總是懶得開口。外祖母嘆息,說算了,那是一個沒有指望的人。我後來才慢慢懂得,她說的“指望”含有非常複雜的意思。原來,除了世事強加給他的不幸之外,父親這個人本身也使外祖母徹底失望了。
我知道這是父親從監禁地出來之後,給外祖母造成的惡劣印象。
她說他已完全不像這個家裏的人了。那個在外祖父面前循規蹈矩、談吐文雅的男人,如今連影子都不見了,就像完全換了一個人似的。他像個鄉下人一樣赤着腳在地上走來走去;如果身上有了裂口、或者哪裏發癢,就亂撓亂抓;而且還有了隨地吐痰的惡習。在地裏做活時,有時一轉身就解了褲子小便。總之他變成了一個粗俗的人。而我們家,外祖母告訴,無論是貧窮還是磨難,什麼厄運都奪不走我們的“規矩”。她說出的“規矩”兩個字,同樣也包含了非常複雜的內容。那主要是指做一個外祖父那樣的人——文明儒雅的人。她說:“你外祖父一家的規矩就讓你父親一個人給毀掉了。我難過的就是這些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