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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子聲音有些艱澀:“我們和山裏人不一樣,我們還可以到更多的地方去,比較起來總算自由多了;我們身邊還有一些無所不談的朋友,陽子和呂擎、吳敏,他們與我們在一起;總之我們有自己排遣苦惱和寂寞的方法……”
“山裏人也有自己的方法。他們在這裏也有自己的快樂、自己的朋友。這並不是問題的癥結。我想說的是,一個世界與另一個世界的距離總是這樣遙遠,它們相互隔離,相互陌生,有時還相互懼怕。這是個多麼讓人驚訝的事實!人從出生到這個世界上的那一刻,差不多也就決定了自己的身份——每一種人都要大致待在一個地方,而這個地方是很早很早以前、在他還沒有降生的時候就早已規定好了的,這兒完全是他的陌生之地……”
“如果大家都四處走動呢?大家都去互相結識互相瞭解呢?”梅子的眼睛在夜色裏閃亮,直直地望向我。
“你說得太好了。可惜大多數人都沒有這份時間,也不具有這種權利——人的權利遠遠不像想象的那麼大,人的選擇最終還是被極大地限定和規定了。一片大陸與另一片大陸,一種語言和另一種語言;還有種族、宗教、文化,這都是生命中令人窒息的牆。你如果立志要穿越這些牆,那麼就要花上一生,而且還要碰個頭破血流。嘗試者絡繹不絕,但大多數都無功而返。這其實是人的悲劇,生命的悲劇。你看,我們本來就像樹木一樣,那麼依賴自己的土地,移栽是非常危險的一件事情——可是我們有時候卻會懷疑這一點。比如,你和我已經很難在大山裏紮根了,山裏人也不會像我們一樣到那座城市去支起帳篷……”
梅子不吱聲了。
“我常常想起許多年前的‘上山下鄉’——多麼浪漫的假設!‘紮根’!無痛苦移植!除去其他一些因素,我相信這裏面有着形而上的攀援,有對於悲涼人性的反抗。有人不停地抱怨那一段日子,吵吵嚷嚷,說苦難啊苦難啊,他們壓根兒就不知道到底什麼纔是苦難。兩個世界的隔絕才是苦難,是通向深淵的黑暗。時間過去了二十多年,今天的山地仍然讓那些吵吵嚷嚷者害怕得要死。他們的那點兒人生黑夜比起‘山地’的顏色,簡直不值一提。不同的階層和地區,異質文化,它們之間的來往、互相串門似的交往,在這個世界上其實是極其有限的、微乎其微的。我們花上一輩子也走不了多少地方,更不能長時間待在我們喜歡的某個‘外地’,比如這個山區。”我說到這兒心裏有些難過,“你知道,我曾經在山地生活過那麼久,可今天這裏對於我還是十分陌生。這裏的人在用那種眼神打量我,說明我已經很難化進他們中間了。人哪,究竟用什麼辦法才能相互瞭解、才能溝通這些各自封閉的世界?用什麼辦法才能在精神和物質上互相援助,做到互通有無?可憐的人類啊,他們太渺小了,只有這樣才能相扶相攙着往前——也只有這樣,這個世界纔會變得可愛一點兒。這其實是一個最基本的前提,因爲到了那時候,大家彼此相見纔不會感到驚訝和恐懼,遇到危險更不會束手無策和悲觀失望。你知道梅子,我長期以來都被一種悲觀的東西給壓得喘不過氣來——我沒法擺脫它,因爲我不知道用什麼辦法去擺脫;而這種悲觀是潛在心底的、冰涼徹骨的……只有走向這片大山,走向山野深處,才能暫時忘掉那些煩惱,獲得一點點寬慰。不過我不知道這是爲什麼——這裏,我們身邊,到底是什麼?不過是一片大山,一片茫野,就是我們平時所說的‘大自然’。它們自己在風雨裏變化着生長着,是完全獨立的。它們的語言與人類的語言不同,它們的語言通用四方,所以我們一下就可以聽得懂。我們可以依偎到它們身上、撲進它們的懷裏,這時我們會覺得一切都挺好、挺有希望;什麼事情都可以重新開始,沒有什麼負擔,非常放鬆地勞動和建設——這樣的一種感覺就產生了。可惜這種感覺仍然是暫時的,一回到那些山村,回到人羣,特別是回到那座城市,我們馬上就會泄氣。因爲那裏正是一個彼此隔絕的世界,在這種隔絕的世界中一切都給毀掉了、弄糟了、弄錯了,弄得已經沒法重新開始了,完全沒有辦法了——你明白我的意思嗎?”
梅子沉思着,點頭又搖頭。我又在咬文嚼字了,我害怕這樣會送給她更多的悲觀,還有晦澀;可是這會兒又只能說出自己最真實的、從腦際裏泛過的一些感受。
<h5>3</h5>
我在這個夜晚發現,只有在這片沒有人跡的山野裏,我們倆的心靈纔可能更深地溝通。這是這個星夜、這個山地所能給予我們的最大援助了。我這會兒想說的話是那麼多,我要告訴她的是那麼多,並因此而暗暗感激着什麼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