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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h4>黿山腳下</h4>
<h5>1</h5>
我和梅子開始走向父親的苦役之地。
這大概是整個山地之行中最後、也是最沉重的一段旅程了。許久以來,無論是一個人在大山裏流浪的日子,還是後來的地質勘察,我都小心地繞開了這裏。因爲那時候還沒有“她”,那時候我實在沒有走近它的勇氣。
梅子默默地走在我的身邊,長時間不說一句話。我知道她心裏正被從未有過的一些感觸充塞着,常常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。我把山路上一些嶄新的發現指給她看,比如路邊草叢中那一枝醒目的野花、一隻山區裏所獨有的飛禽、從前面迅捷躥過的野兔……那時她兩眼雪亮地一閃,但很快又恢復了原來的沉默。
我們差不多一直沿着一條幹涸的河谷往前,並在河灣處稍做停留。因爲河谷轉彎處大半總有一潭可愛的積水,有時寬闊的河谷乾涸了,河牀中間還能尋到一處綠色的水窪、一條涓涓細流。我在心裏盤算了一下,要翻過黿山山脈,按時到達我們的目的地,最好能在太陽落山之前趕到二十華里外的那個小村。從天色看,這一段行程稍微有些緊迫了,我們不得不加快步子。
隨着離山脈越近,它越是顯得渾然凝重。腳下這片舒緩的山坡被幾代人開墾出來,已成爲很好的梯田,梯田隨着延伸漸次降低,最後沉入了河谷;由於多年的乾旱,河牀在逐步縮小,原來的河牀已經被石堰圍成了大片肥沃的土地。因爲這裏的沖積物很厚,所以莊稼和樹木都長得異常茂盛。一般而言,比較大的河流下面都有一道地下滲流,所以即便河牀乾涸了,它的深部水層仍舊可以維持較長時間的豐足期,這就使得那些高大的樹木把根脈扎到極深處。
在我的記憶裏,黿山周圍幾十裏,最富庶的就是大河邊上的這個小村了。我和梅子將在這裏歇息一兩天,休整一下,以便積蓄力氣最終翻過黿山山脈。可是我的兩腿越來越沉了。我知道這不僅僅是因爲連日跋涉的疲憊,而是愈加接近一片山地的緣故——那是黿山北麓,是一片灰濛濛的山坳,隨着地勢增高,每一步付出的力氣也在增大;還有一個不可忽略的事實,就是我們已經十分接近那個可怕的地方——它只差一點兒就把父親埋葬……隱在羣山裏的那段歷史與我、與我們全家的命運如此密不可分;它與我的全部坎坷和屈辱也連在了一起。記得在學生時期的暑假地質勘察中,我曾憋足了一股勁兒,想一口氣翻越黿山,到它的北部去尋覓那段歷史的陳跡……可還是在最後的時刻退卻了:我只遠遠地盯視了一會兒,然後悄悄地離開。
我當時究竟爲什麼猶豫?我想把一切都留給一個更爲重要的時刻,比如今天嗎?那一次我爬到了黿山之巔,站在山頂上向北遙望——霧幔像平整的江面覆蓋了羣山,只有凸出的山峯刺破了霧海。那天我想,這霧幔像一道沉沉的幕布一樣把千山萬壑都遮掩了,把所有的謎、所有的顧盼和不安都一塊兒埋葬了。面對一個後來者,黿山多麼沉默啊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