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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h4>英 俊</h4>
<h5>1</h5>
嶽凱平一家就住在著名的橡樹路上,因爲其父親嶽貞黎與我岳父往來頻繁,所以我們從很早以前就熟悉了。但成爲好朋友還是後來,是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。凱平小我七歲。他在整個橡樹路上都算是一位惹人注目的青年,我相信無論是誰,只要與他有過一面之識,都會在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。他真的屬於讓人過目不忘的那種男孩子——難以忽略,時常想起,哪怕是許久未見了,只要一想起來腦海裏就會出現一個簇新的形象。
由於他從很小就開始當兵,所以我們以前雖然見面不多,但給我留下的記憶卻是奇特而又深刻。我在他十幾歲時肯定見過,不過真正難忘的是後來——當我第一眼看到那個穿了少尉軍服的年輕人出現在面前時,竟一下子怔住了。我目不轉睛地看着,心裏發出連連驚歎:多麼帥氣的一位青年軍官,真可謂英氣逼人!瞧他雙目黑亮,一對濃眉,中等偏上的個頭,強健而緊實,渾身透着一股幹練敏捷勁兒。瞧瞧吧,這是橡樹路上悄藏的又一個奇蹟……單是這副容貌英姿,如果投身演藝界也會名聲大噪。在通常的經驗裏,人的形貌與內心總有一種奇特而細密的對應關係,它作爲對人的一條判斷法則,從來沒有出過問題。當然這裏絕不是說一個人只要相貌英俊就一定會有完美的內心,而是指其他,是那種難以言說的更爲複雜的對應因素——可能是某種氣質的滲流和放射,是更多的綜合吧——這一切會在悄然不察中註明和昭示着什麼,強調和活畫出一個生命的內在真實、它的本來質地。總之這在生活中是人人都有的一些體會,是我們誰都不曾否認的一個事實。難的只是怎樣具備發現和確認這些的能力。
總之那天我面對嶽凱平,馬上在心裏認定了他是不同凡響的、極爲傑出的一個人。我快速回憶了一番這之前的一些事情,回想我們曾經有過的簡短過往——我驚異地發現,我和他相識足足有十年的時間了,可惜都忙於各自的事情,再加上年齡差距,幾乎連稍稍密切的交往都沒有。我的工作單位前後換過幾次,後來的幾年又在東部平原上來來去去;而對方一直在部隊裏,只有假期纔回家一次,所以我們雖然見過面,卻並沒有多少機會坐下來交談。僅有的幾次相逢也是匆匆而過,真算是失之交臂。
岳父與他的一家是老相識,兩個居所相隔不遠,我和他以前畢竟是見過的,所以這次相見並不那麼生分。我發現凱平的眼睛不僅是好看,而且有着極爲罕見的內容——當它望過來的時候,同時也投射出一種清澈的溫情,它能很快瀰漫開來,將對方包容在其中;一種洞徹的力量、信任的力量,輕輕地、令人難忘地將人擊中……我們同時伸出手來。我的心裏有一個聲音在說:我們彼此來往得太少了,而兩人之間離得多麼近啊!
那一次我才知道,凱平已經三十多歲,還沒有結婚,沒有女朋友。他給人的印象是:橡樹路上的一個青年,各方面的條件如此優越,太驕傲太挑剔了。
那次見面不久,他的父親嶽貞黎來岳父這兒,幾句話就談到了兒子。我就在旁邊,可嶽貞黎並不迴避,憤憤地說:“這個不成器的東西!隨他去吧,我已經盡了全力。我完全對得起他!我……我是仁至義盡,恨鐵不成鋼……”他說到這裏好像才注意到我在一邊,煞住了話頭。他由於激動,一隻手拍了岳父的肩頭一下,臉轉到了一邊。我心裏喫驚的是,嶽凱平竟然把父親惹成了這樣——我第一次聽到做父親的這樣談論兒子,並且如此地痛心疾首!而凱平,看上去是多麼優秀的一個青年!我憑感覺以爲,父親的憤怒大概多少與婚姻有關——想想看,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,條件極其優越卻一直獨身,這難免讓老一輩不安和焦慮。我對嶽貞黎一番怒氣衝衝的言詞驚訝不解,抬頭看看岳父,卻發現對方是早就習以爲常的樣子。
一個謎留在了心底。我沒法忽略那麼優秀的一個青年——他的一切都讓我好奇。我隱隱感到這是一個叛逆者——這條著名的街區從來都不缺少叛逆,並且以此聞名;這裏幾十年來發生了許多叛逆的故事,兒子和老子之間的激烈對抗時有所聞,其中有的極爲有趣,有的驚心動魄。嶽凱平與父親的衝突屬於哪一類,目前尚不得而知。
嶽貞黎曾經是一位高官,地位比岳父還要高,如今也離職休息了。他們都經歷過戰爭,都受過傷,不同的是他傷得更重,建立的戰功也更大一些。岳父對岳母一談到這個人,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就是:“嗬,這人年輕時候脾氣大,膽子更大,那可是一員猛將。”他們與他相識幾十年了,相互串門,嶽貞黎一度還聽從岳父的勸導練起了書法,可惜只堅持了幾個星期就撂下了,說:“這勞什子,我弄不來!”他的老伴很早就去世了,生活上靠一個炊事員和一個保姆照料。也許正因爲這個緣故,他才更希望兒子早日成家。岳母有一次在他走後咕噥說:“凱平啊,最不該傷老人的心!凱平啊,這孩子啊……”我趁機問了幾句,岳母還是嘆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