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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場談話就這樣結束了。整個過程中,我內心裏一直有個強烈的感受,就是在橡樹路上,一些人超乎尋常的頑梗;還有,就是我一直站在嶽凱平的立場上,爲他深深地鳴不平。我完全能夠想象他此刻的處境,他的痛苦與憤怒,還有無法言喻的那些哀傷。我在想他駕馭飛機在高空盤旋的時候,俯看大地的那一刻會想些什麼。那時他是一隻雄鷹,他在展翅高飛啊。是啊,一個在藍天上翱翔的生命,怎麼會忍受這樣的羈絆。
<h5>3</h5>
不久即發生了一件讓嶽貞黎痛心不已的事情,就是嶽凱平的復員退伍。本來是蒸蒸日上的軍旅生涯,就這麼突兀地終止了,給嶽貞黎來了個措手不及。兒子的決定事前並沒有與父親商量過——事後嶽貞黎瞭解一下才知道,部隊首長已經百般挽留,但兒子態度極爲堅決,簡直無法通融。他在兒子身上寄託了多少希望啊,一個優秀的飛行員,馬上就要接任大隊長的前夕,卻自作主張離隊!他的未來突然變得不堪設想——很長時間父子兩人幾乎不再說話,更不討論這個問題。退一步講,嶽凱平退伍後進一個大機關還差強人意,可奇怪的是他從部隊回來就待着,頗爲悠閒地和一幫朋友來來往往。嶽貞黎終於忍不住,問他將來準備幹什麼?兒子的回答是:“我還沒有想好。我會自己解決的——早晚找一個職業餬口。”
梅子一家幾乎無一例外地爲嶽凱平感到痛心。他們顯而易見與嶽貞黎持同一觀點。“聽聽,‘找個職業餬口’,這個混蛋!”岳父竟然罵了起來,這出乎我的預料。岳母說:“這個凱平讓老一輩太失望了,他這是破罐子破摔。”梅子與他們的認識稍有不同,她並不認爲這有什麼不可理解的——她認爲沒有任何東西比愛情更值得珍惜,只不敢在父母面前公開表露這種觀點。她暗地裏對我說:“他那麼愛她,愛不成,其他當然也就無所謂了!”一個如此的愛情至上主義者,真對我的胃口啊。是的,看來我當年苦苦追求的人,就是擁有特別的質地啊,這在一個實用主義盛行的時代,是多麼少見的一種美質。
也就是凱平在橡樹路上游遊蕩蕩的日子裏,我們之間開始了一段密切的接觸。他好像主動地接近我,我也到他那兒去。他們家住在一個大院的邊緣,屬於院中院。那兒有全城爲數不多的大橡樹,有一塊大得令人喫驚的空地,不知是主人故意保持環境的原生狀態,還是疏於管理,反正這塊很大的空地上雜草灌木叢生,只在中間踏出幾條小徑。一些城裏少見的翠鳥竟然落在石榴樹的枝條上,讓我一陣陣好奇。院內有一座三層灰色樓房,樣式一看就知道出於很早以前的洋人手筆,如今稍稍陳舊的樣子不僅沒有頹敗感,反而更加顯示出主人的優越生活。離它五十多米遠處是一座小了許多的配樓,它的顏色偏向淺黃。當我站在空地上端量的時候,正好從那座小樓裏出來一個女子,她朝這邊瞥了一眼就轉到樓的另一邊去了。那個俏麗的背影馬上讓我想到了帆帆。
這座獨體樓因爲體量大而居住的人口太少,再加上四周樹木高大,總給人一種陰陰的感覺。整個的一樓除了接待廳之外,主要就屬於嶽凱平一個人——除了臥室起居室,還有自己的一間不大的書房。嶽貞黎的活動空間在二樓以上,那裏有他的辦公間、書房和不大的個人會客室。二樓光線好一些。那個書房裏的書比一樓的少多了,二者品種差異明顯:二樓的主要是政治經典,人物傳記,歷史書籍之類;而一樓的極爲豐富斑駁,雜七雜八簡直什麼都有。我沒有上過三樓,據說那裏是祕書室——實際上祕書只在一二樓止步,三樓嚴格來講只有帆帆可以上去,她在那兒整理一下資料,順便打掃一下衛生。只要是凱平回家帆帆就很少來主樓了,除非是嶽貞黎叫她來。一隻又肥又大的狸花貓懶洋洋地從配樓出來,站在空地上看了一會兒兩隻追逐的蝴蝶,然後就往這邊走來了。
嶽凱平也許閒得有些寂寞吧,我每次到來他都顯得十分高興,熱情地招呼我喝茶,然後又一起到書房去。看得出他有多麼喜歡這間書房。這兒有一套精裝的地質學家傳記,它讓我愛不釋手——“這是你的專業啊,我記起來了;你如果喜歡,就送你好了。”他真是慷慨。我趕緊謝絕了。我發現凱平的居室和四周的一切仍然充溢着軍人氣息:被子疊得四四方方,一切物品都極爲規整。我喜歡這樣的作風。在我以前的那段野外地質生涯中,已經多少養成了一種軍人的幹練風格,我甚至想:如果我們一起到野外去搞地質考察,兩個人一定合得來。我當即邀請他去東部平原,並向他講了自己出生地的一些情況。誰知他的神情一下變了,轉臉望向窗戶,兩眼在配樓那兒一閃又慌慌地移開。我這才記起,帆帆就來自東部啊。
有一次來這兒,雖然提前約定了,進門時凱平卻不在。這讓我與嶽貞黎不期而遇。說心裏話,我對這一輩人總有一種特殊的心結,在他們面前頗不自然。他給我某種強大的壓力,這來自心理上或其他方面。在他看來我是兒子的朋友,於是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爲另一邊的人。這令他不安,他的不無敵視的目光讓我一下就感覺到了。一米八以上的個頭,稍稍發胖,威嚴難以消除的額頭和下巴。頭髮白了一多半,但整個人保養得很好,一種過人的體能和意志摻在一起,讓人很容易就感受得到。長期以來權力給予的過分自信,還有令人厭惡的自我中心主義,瀰漫在四周的空氣中。他撫着胡碴觀察我,沒有一絲長輩的慈祥。我相信他平時就是以這樣的目光看着凱平的。
“你岳父,哦,一個了不起的同志啊!”
他話語不多,一開口卻讚揚起了另一個人,一個離我好像十分遙遠的人。他分明知道我與岳父的不睦,我們之間的爭執——他是我們家的常客,當然什麼都瞭解的。但我不知他是否想聽聽我對一個棘手問題的意見,而且我那麼樂於痛快淋漓地說出來。我不能容忍一切在兩性情感方面強加於人的威權。我厭惡這種威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