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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h5>2</h5>
我踏着苔菜地往前。前邊是霞光勾勒出的那個高高瘦瘦的身影。他頭頂的白髮也被霞光染上了一層金色。他可能看到了我,一直站在那兒。我加快步子走過去。我們倆一聲不吭地向前走去。太陽已冒出山口,光線變得非常強烈。不能迎着山口走,那樣陽光就太刺眼了。地上,一夜的寒氣凝在苔菜葉上,墨綠色的厚葉片上結了一層細小的水珠。如果天再冷一點它們就會變成銀霜。走了一會兒,我們踏上了一條可愛的泥路,它順着田壟彎彎地向前,兩旁是開始脫落葉片的毛白楊。淡灰色的樹皮上一個個黑色的疤瘌點綴着,很像人的眼睛,正遙遙注視着這片田野。我們哈出的氣發白,天有點冷。
他回過頭:“想不想一直往前,走到山根那兒?”
我點點頭。跟着這樣一位老人往前走有一種非常奇特的感覺。他一點也不像一個七八十歲的人,兩腿非常有力,每一步都邁得很大。那的確是毫不誇張的“巨人的步伐”。他沒有穿軍裝,如果紮上腰帶打上裹腿,再戴一頂軍帽,就會把人喚回昨天。
彎彎土路在山的漫坡前向北拐去,這樣繞過小山,通向了市區;在它的拐彎處卻岔出了一條一尺多寬的小路,一直順着山坡向上……我明白了,這是老人每天散步踏出來的。我們就沿着這條小路往上攀。路旁有好多還魂草,就是平常所說的卷柏,它長得像一個個蓮座。由於好久沒有下雨了,它已經幹捲了。往上仍然可以看到一些卷柏屬植物,像蔓出卷柏,主莖伏地蔓生,葉子比還魂草綠得多,嫩油油的。有些發黃的朝鮮鹼茅中間長了很多陰地蕨;岩石的縫隙間,野雞尾長得非常茁壯。這兒的灰喜鵲起得特別早,它們從山的陽坡飛過,一羣一羣落到黑松上,然後又飛到更高的光葉橘上。它們輕輕地啄食,我們走近了,它們一點都不害怕,吵鬧着,在樹上頑皮地翻上翻下。
一隻漂亮的黃腹山雀落在前面不遠的野椿樹上。野椿樹葉子的背面、葉梗,都紅得像胭脂,黃腹山雀就像樹上開放的一朵奇花。它歪着小小的頭顱,顯然是看到了我們。老人停住了腳步。我們一塊兒看野椿樹上的那隻鳥。就這樣整整停了四五分鐘,它才鳴叫一聲飛走。
整個小山上植被很好。樹木至今綠油油的。各種各樣的灌木和綠草覆蓋了泥土和岩石。只是到達山頂的時候纔有凸露出來的花崗岩和石英斑岩。在接近山頂的泥土稀薄處,挺立着一棵近三十米高的槲樹。它的球果已經快要成熟了,有的開始脫落。我從地上撿着可愛的球果,久久端量。這棵樹大概至少有上百年的歷史了。
老人一手撐在樹幹上,眼睛卻在望着南方。南邊是依次增高的山嶺,霧氣籠在它們半腰,又給太陽染得一片橘紅,非常壯觀。看了一會兒,我們又啓步向南。這兒要沿山脊走上一會兒才能找到一條去山陽坡的小路。路很陡,儘管被人踏出了一些腳窩,但仍然得小心翼翼地往下走。老人顯然是走熟了,他一直走在前邊,走得很快。
我們在山的半腰停住了。
我很快明白他爲什麼要領我到這兒來——前邊是幾個地堡,它們的槍眼黑洞洞地向着東南方。地上還有一圈毀了半截的地基。當年它們曾被用心地壘起來。這兒顯然有過一場戰鬥。老人在這些工事前久久沉默,一句話也不講。他面向黑洞洞的射擊口。我發現他的兩隻手端到了面前,握到了一塊兒。霞光照在他的手上,讓我這一會兒好好地看了看這雙手。衰老,鋥亮,多少帶點紫紅色;上面沒有多少疤,脈管鼓得很高。那些脈管讓人想起粗粗的生鏽的鐵絲。手的正面被厚繭殼包裹,有的地方已經破損,裂了口子。像一雙農民的手。不知怎麼,我覺得它不像是軍人的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