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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h4>節 日</h4>
<h5>1</h5>
隨着天氣轉暖,一切都在蠢蠢欲動。眼瞅着公園裏的花束像火焰一樣開放,小甲蟲在剛剛生了一層綠芽的土末上繞來繞去、煞有介事地拱動的時候,誰還能夠在這個城市裏安頓下來?
小鹿發出了熱情的嚷叫,那個小阿苔也跟上他喊。春天真的來了。她的嚷叫甜美而沙啞。我發現在她的呼喊中,未來的公爹面色像石頭一樣清冷,而婆母卻常常將兩隻柔軟的胖手合放一起,看着這個自投羅網的小體操隊員。她這時想到了什麼?從她溫情含蓄的目光裏,我似乎又看到了當年在戰地醫院奔波的那個女護士:頭上圍着白色的布巾,急匆匆地在帳篷間走動。時光這東西可真殘酷,它只一眨眼的工夫,就把鮮花般的少女變成了一個胖胖的老太太。不過老太太的慈祥從來都是最多的。人生也奇妙,一個個階段就像一年的四季。一個城市也是一樣,它時而沉默時而喧囂,從新生走向衰老。
哪怕在午夜,處在同一片陰影下的廣大地區都安息下來時,我們的城市依然口吐囈語。它百病纏身,癲狂已經深入骨髓,慾壑難填,日夜呻吟。到底是什麼人才會在它的懷抱中感到心滿意足呢?我想它對於有些人是一個狂歡場,對於另一些人則像一臺焚燒爐。汽車的轟鳴,人流,聳起的高樓和骯髒的馬路,閃閃跳跳的霓虹燈,一股腦混在一起,分別組成了這個怪獸的嘶叫,血液,身軀和鱗片,以及複眼……切開它的截面、一個小小的剖面,即可發現痛苦的呼號,屈辱的掙扎,妻子的不貞,丈夫的不軌,荒唐青年和扒手騙子,擁在一起的俊男淑女。
小阿苔對我關懷備至,從街上回來時總是順手攜帶一兩本書,當我讚揚她的時候,她就馬上慷慨地把這些書送我。又有一本什麼書啦,哪一家書店剛剛擺上的,這本書如何如何等等。她信息靈通,半是吹噓半是推薦,最後總是讓我心存感激。因爲她是我所見到的爲數極少的熱愛書籍、熱愛純藝術的體育工作者。最初使我刮目相看的,是有一次她在我面前把某本譯作中的一段倒背如流。她或許並不怎麼理解這些句子,卻被一種意緒給打動了。我想她不會錯,這樣一個女孩是不會犯錯的。而小鹿在這方面就遠不如她。不知爲什麼,我覺得小鹿那顆心過分單純和粗疏了一點,而他的這個小戀人又細膩柔情得過分,這恰好彌補了對方的不足。小阿苔的打算非常明確和具體,說她再在高低槓上活動幾年,然後就要設法改做教練。
“我們那一夥裏大部分都是這樣,總不能老這樣;先是教練,然後就找個機會到國外去……”
不過擺在她面前的一大難題,是她和未來的丈夫很難一塊兒離開。本來嘛,或者小鹿或者她,只要他們當中的一個有了機會,那麼這機會很容易就變成兩個人的了;可是她又最害怕與小鹿分離,分開一個月都不行。看他們在一塊兒黏黏糊糊的樣子,真讓人羨慕。我認爲這一對年輕人卿卿我我的程度可以上吉尼斯大全,而且他們一定早就創下了一天內親吻次數的最高紀錄。那真像一位作家在一本書中寫過的:“親吻一個接一個!”小鹿曾經對我說過,如果小阿苔不在的時候,如果發生了某些意外的時候,他自己肯定也死了,“那樣我幹嗎還要活着!”這話是他有一次聽說一個體操隊員摔壞頸骨死在醫院裏時說的。據說小阿苔在前一天打飯的時候還跟那個女孩兒握過手。“她的小手啊,又軟又小,她的脖子上有一顆痣,這多少破壞了她的完美。想不到一眨眼的工夫……真是人生無常。”
他們剛剛悲哀過,不久就歡快跳躍地向我提出了到東部旅行的事情。小阿苔說:
“你不是說春天到來的時候領我們走嗎?這不是春天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