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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h5>1</h5>
我在一個失眠的長夜裏,爲了驅趕那個殘酷的故事,就給梅子講了另一個故事,它同樣是真實的,而且是我親眼目睹的。
我曾看到一對年老的乞丐,他們大約一生下來就是一對好夫妻。因爲我覺得他們像一對可愛的連體,一對不可剝離的生命。那時候我在一個小城裏住了一段,差不多每天都能看到這對穿得破破爛爛卻洗得乾乾淨淨的老夫妻。他們已經很老很老了,沒有兒女。他們提着籃子,完成了一次艱難的乞討,正在往自己家裏趕去。他們走不了多遠就要歇息一次……有一天,我看到那個老頭子坐在地上,從衣兜裏掏出了一個紙團,那雙枯手費力地扒着解着,紙團中露出了一個蘋果核——我一眼就看出這是別人喫剩下的,不過它沒有啃乾淨。這顯然是他撿來的。他把蘋果核推給他的老伴,老伴又推回去:“你喫吧,還是你喫吧。”“不,你喫了吧。”最後老伴拗不過,就把那個蘋果核全部喫掉了。她嚼得那麼甜。我在一邊看了不知說什麼纔好。我想買一包蘋果送給他們,可又不想立馬就這麼做……他們歇了一會兒往前走去。我尾隨着他們,想知道他們住在哪兒。我見他們拐進了一個髒衚衕,衚衕的盡頭是一個不到半人高的小茅屋,它的牆是用泥坯壘起來的,那一截小門像窗戶一樣四四方方,他們矮小的身子要弓起來才能鑽進去。
我停留了一會兒,忍不住走近了敲門。
門開了。這時候我才發現,這個小屋的下半截是臥在地下的。這樣可以冬暖夏涼,還可以節省大約一半的建築材料。也就是說,這個小土屋是蓋在一個四四方方的深土坑上的。我小心地邁着臺階走進去,這一對老夫婦不知怎麼又愉快又感激地看着,還生怕對不住我,用衣袖到處擦着灰塵。他們讓我坐下來。
屋裏的所有陳設差不多都是泥土捏成的,比如說泥罈子、罐罐、凳子、衣櫥等等都是。我不知道這個小城的邊角里還藏着這樣一對老人。我也不想問他們在這兒藏了多久、乞討了多少年,這些我都不想問。我只是從他們的舉止裏看到了無比的友愛和溫暖,他們說話的時候兩雙手還要扯在一塊兒,要身子挨着身子——這樣做並不是爲了表示一種親熱,而是不自覺的一種習慣。交談中我知道,原來這對老人只是在幾年前才走到一塊兒的。很早以前他們都不認識,都是孤零零的。他們做過各種各樣的活計,餓了就乞討。農忙的時節,幫郊區農民打打短工,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,最後纔在這裏落下腳來——他們在半路上相愛了。
就這樣,兩個人沒聲沒響地結合了。他們雖然沒有因爲這種結合變得比過去富足,可是卻變得比過去幸福了。他們志同道合,沒有其他要求,心願只有一個,就是碰碰好運氣,討到一點兒更好的食物。他們都六十多歲了,由於常年奔波,筋骨已經過早地衰敗,所以腰弓了,腿也伸不直,頭髮像蘆花一樣,牙齒也脫落了。
老太太說:“你別看俺喫東西不乾不淨,俺從來也不得病。”
老頭子補充說:“俺倆半年裏一次也沒鬧肚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