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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h5>1</h5>
經過了大汗淋漓的秋天,肖明子終於掙脫了那份煎熬。這痛苦對於一個鄉村少年來得太陌生也太突然了。我想他會把這個祕密對他的鄉村隱瞞一輩子。儘管如此,我們的肖明子已經很難恢復往日的那種歡樂和健康了。雖然他的臉色漸漸恢復了紅潤,可他卻從此學會了獨自冥想。這使我不由得想到:一個人要真正地走向孤單,也許必須一種奇特的經歷,他(她)必須遭遇異性。肖明子有幸也不幸,自然而然地迎來了這一切,這足夠他咀嚼一輩子的了。
羅玲來葡萄園時像過去那樣幫他做活兒:肖明子捆綁葡萄藤蔓,她就幫他綁。這會兒葡萄園多了一個多麼好的幫手,她做得比所有人都快,一雙手靈巧極了。當手中的柔草纏繞在一塊兒的時候,她就從腰上飛快地抽出那個像匕首一樣的工具刀,“噌噌”兩下把它割斷,然後又麻利地收刀系草,眨眼就理順了架子上的藤蔓。他們做活兒時談了些什麼我沒法知道,但我想那會是很好的勸慰。她一定在鼓勵和安慰肖明子。我想整個事情的細節如果讓肖明子的村子知道,我將遭受極大的譴責和非議。在他們看來我應該毫不猶豫地阻止這一切,這纔是合情合理的。我卻沒有那麼做,好像我有另一種充足的理由一樣。我不想站到兩人中間伸手把他們推開,我越來越明白:自己沒有這個權利。但他們將走向什麼結局我差不多已經看到了。他們的故事在一開始就與傳統家庭的故事、與那個既淳樸又古老的民歌毫無關係。
雖然羅玲每一次到來都給肖明子增添了新的憂愁,後來他還是到園藝場裏去了。他去了,回來時倒變得坦然,只有稍稍遮掩了的一點兒羞澀。他慢慢變得敢於注視我的眼睛了,我也沒法再像對待一個孩子那樣對待他了。柺子四哥和萬蕙對他的那種無微不至的關切也漸漸少了。因爲在我們眼裏那一切都不再需要了,他已經長大了。
只有對鼓額,我們仍像過去那樣小心翼翼,就像對待一個兒童——她是永遠長不大的,永遠需要我們的愛護;我想她即便長到三十歲也仍然有這種需要。她對葡萄園的那份依靠和寄託,想一想真是令人感動。一個無比貧窮的孩子,簡直是一貧如洗,生活的鹼水和鹽水洗掉了附在她身上的一切多餘之物,真正是乾乾淨淨。她沒有任何讓我們感到陌生的地方,健康而真實。陽光使她變得黑乎乎的,勞動使她不斷地彎腰、活動四肢,讓整個人變得那麼舒展和柔軟。她那雙有着裂口、有着無數道黑皴的腳奔走不停,可以走很遠很遠的路而不知疲倦。這纔是一雙真正的“野蹄子”,踏遍整個原野卻毫不費力。四哥像我一樣的疼憐鼓額,兩人一起守夜的時候,他半夜裏總是讓她把腳伸進自己的蓑衣下邊,用自己的身體溫暖她那雙冰涼的腳。
鼓額的額頭上常常印着斑虎的親吻,她如今已像萬蕙一樣習慣於接受它溼漉漉的鼻頭了。斑虎觸着鼓額的臉頰,鼓額就笑着伸出那雙被繭殼包裹的小手去撫摸它。我曾經因爲這個呵斥過斑虎,那時斑虎就沉着臉退到一邊。可它離開了我的眼睛,還是照樣湊近鼓額。有一次鼓額像騎一匹小馬那樣騎到了斑虎身上,它竟然一點兒也不反抗,馱着她顛顛地往前走去。我看到肖明子也想這樣做,不過那一次斑虎卻惱怒了,它只一下就把他掀在地上。
我覺得斑虎、萬蕙、四哥,還有肖明子和鼓額,是他們與我一起維繫了一個特殊的家庭,葡萄園和茅屋就是我們生活和勞動的地方——我驚訝地發現一個新的家庭在這片平原上組建起來,發現自己正從一個家庭走向另一個更大的家庭。當然了,這兩個家庭的色彩和性質絕不相同,可它們畢竟都是家庭。我急於從那座城離開的一個原因,原來是因爲這裏有一個奇特的家庭在吸引我。
四哥身背獵槍,有時一整天都在四處搜索。他在尋找那隻野狼——一種預感弄得四哥不得安寧,只從鼓額出事之後,他從來不敢掉以輕心。可他又不知道這槍口應該指向什麼人,只是堅信當那一刻到來的時候,它就會明確無誤地噴吐憤怒。
<h5>2</h5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