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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h5>1</h5>
大約已經是午夜時分了,仍然沒有睡意。很久沒有度過這樣的夜晚了,它是我長途跋涉之路上的帳篷之夜。空中有嚓嚓的翅膀摩擦空氣的聲音;聲息遠去,然後又是更遠處的一兩聲低鳴。它大概是一隻離羣的鷺鳥。這讓我想到了那些獨自往來的流浪漢,不知他們在這個夜晚宿在了何方?對於他們,我不能理解的只有一點,即他們爲什麼離開自己的母親?我爲他們與母親的分別而難過。白髮蒼蒼的母親啊,她曾經流着淚讓我走開,讓我到大山裏去——去吧,再也不要回來。那是母親在絕望中爲兒子尋一條生路,分明有了一顆決絕之心。她準備把惟一的兒子託付給山野,讓他在這個可怕的世界裏找到一個藏匿之處。她寧可相信那些出沒無常的野物,包括狼與蛇,也要躲開另一些人。母親並沒有錯,她的兒子果然熬過來了,可是她自己卻在茅屋裏送走了丈夫,送走了外祖母,然後就是自己……我一生都要遙望東部平原上那棵大李子樹,望着它那白髮一樣的銀花。它慈祥的目光一直送我遠行。我永遠忘不掉母親和外祖母的故事——紅馬、彩色大鳥、染紅的沙子……“你爲什麼不能停下來,不能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呢?”梅子不止一次這樣詢問,流露着一個好女人才有的憐憫。她除了爲自己的歲月擔心而外,還要像搭救一個不幸的朋友那樣來搭救我。在她的不解、焦慮和痛苦的目光裏,我也有點兒手足無措了。我不知該怎樣回答。我苦於無語。
如果事情可以像脫口而出的話語那樣簡單,也就無須讓一個人歷盡艱辛和往復奔波了。我多少也像在追趕那個詢問——“你爲什麼不能停下來呢?”
我只想說:我好比一顆等待落土的種子,我急於尋找一片可以使我萌生的泥土——你看這座嘈雜的、到處是水泥和柏油、到處是擁擠的人流的城市,沒有水,沒有陽光,煙霧瀰漫,顯然不能讓一粒種子落土……我這顆種子一旦萌發併成長起來,伸長了根鬚抓住了泥土,最終就會長成一棵樹——我是一棵樹,這個結論使我久久地興奮。我一次次地想象一棵樹的形象和風采,想着與它有關的一切:氣候、水土;想着它挺立在風雨中的情景。我高興自己成爲一棵樹。
我的出生地有無數的樹,成片成林,高高矮矮混生一起。我記得小時候投入密林時的那種忘我的興奮——原來我是它們的同類。只有在林子裏我纔沒有了孤單和苦惱,才無拘無束、自由自在。白楊,表皮光滑,高高大大,長了一樹多麼好的葉子。橡子,蒼黑油亮,沉甸甸的。柳樹,即便生在乾乾的沙土上也水汪汪的,它們一棵棵離得很近。而我是一棵什麼樹?沒有名字,也沒有性別,我只是一棵樹。
真的,再也沒有比樹更美的了,它挺拔、英俊而又瀟灑。怎麼過去就沒有發現這個呢?在所有的生命中,有什麼比得上樹?我可以據此與任何人辯論:首先,一棵樹比一個人高貴得多,它沉靜和藹,潔淨純美。哪一個人都要經歷鼻涕眼淚、窩窩囊囊的階段,真是可怕又可憐,無論是自己還是別人,都有不堪回首的日子。我崇拜一棵樹,像它那樣,一生都要抓住一片泥土。
於是我走向了那片平原。我認定那裏土質肥沃。書上說那是一片河潮土,直接發育在河流沉積物上,受潛水作用形成;棕壤,土體深厚,剖面可見明顯的淋溶澱積。它滋生了萬物同時又使它們保有富足。我的茅屋就在這片土地的中央,它的旁邊就是那棵大李子樹。我發覺自己環繞它徘徊了幾十年!這讓我驚訝不已。我真的離不開了——無論是現實的生活還是心中的幻念,我都要依靠它、貼緊它、擁有它。
我站在葡萄園裏,可以隨時注視那棵大李子樹,一遍遍回想外祖母的故事,在午夜裏側耳傾聽那匹紅馬的蹄聲……
<h5>2</h5>
我在此度過了多少日日夜夜?當暮色四合,罩住夢想,我的根就開始紮下去——這片泥土讓人充滿深情和恐懼,因爲這裏埋葬了自己的先人。我記起父親對母親說過的話:自打來到這個小城之後就開始遭難。這不是抱怨,而是走入了對命運的悟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