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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h5>1</h5>
來農場的人卻大半沒有機會種地。曲不記得當年那一次在西郊的大山裏是否見過這一片平地。不過有一點他卻記得清清楚楚:那時候這片大山可比現在讓人親近多了。如今山脈的岩石都裸露着,那些堅硬的花崗岩好像做好了準備,要磕破一些人的骨頭。因爲水土流失或別的緣故,山上的樹木竟變得如此稀少,當年看到的那些綠蓬蓬的灌木和喬木呢?各種各樣的動物呢?這兒只有一些人揹着槍在四周溜達,還有遠處一道又一道鐵絲網在山霧中若隱若現。“那裏是什麼?是工事嗎?”他小聲問旁邊的人,對方告訴:“那是與農場鄰近的一座礦山,那兒的人跟我們一樣。他們的行動更不自由。那裏的活兒才叫累,那都是一些犯了重罪的人。”
曲“噢噢”兩聲,回首望着,心裏想:這個農場不同樣有人持槍站崗嗎?這兒的一切都是軍事化。這裏的人不再像幹校時期,那時人人都有一個令人鼓舞的綽號,叫“戰士”呢。他那時候一想到這兩個字就不由自主地把弓起的腰桿挺直一下。
喫過早飯就要上工了。早飯粗劣得可怕:幾塊地瓜,一碗像刷鍋水似的菜湯,再不就是一塊變了味的窩頭。食物粗糙倒不要緊,問題是量太小。他第一天出工後就覺得他們分配的食物太少了。還有一件讓他感到奇怪的事情就是:勞動工具不允許隨身攜帶,而是由一個地排車拉到工地;到了工地只待一聲鐵哨子吹響,所有的人要蜂擁上去爭搶工具。工具有的早就砸破了不能用了,可是既不維修也不調換。他們故意把那些損壞的和完好的工具放到一塊兒,如掉了把的錘子、折斷的鋼釺等等,都堆在一起。結果,取到好的工具勞動就輕鬆一些,取到壞的乾脆就沒法進行手頭的活兒。監工的就在一旁督促逼迫,大聲呵斥,這就迫使大家在鐵哨剛一吹響就要沒命地往前跑,有的不止一次給撞翻在地上。那些身體好的、年輕一點的人總是搶到好的工具……曲有兩次不得不拾起脫了把的鐵錘和斷掉尖頭的釺子,不知道怎麼使用,只得湊合着幹。結果他花費了雙倍時間也沒做出別人在一個鐘頭裏做出的活兒,等待的只能是斥罵和推搡。他咬着牙關。還有個規矩,就是不許別人代領工具。有一次路吟不顧危險,偷着爲自己的老師多拿了一把好錘子,被一個人發現了。那是一個臉上長了很多黑色小凸塊的男人,四十多歲,鼻子可怕地向一邊歪扭,連帶嘴巴也有點歪。他的一個習慣動作就是用兩顆很長的門牙咬住下脣,發出“嗯”的一聲。他一把抓住了路吟的頭髮,手勁太大了,路吟儘管還年輕,可是隨着這一拽就在他的身側連轉了兩圈——當路吟向一旁栽倒的時候,那人趁勢又猛地一拽把他扶正,隨手給了他幾個耳光。他麻利地把路吟手裏多餘的錘子奪下來。路吟的嘴角立刻淌下血來。這一切曲都看在眼裏。他一步步往工具車那兒移動,當走到車旁邊時,所有的人都領取了工具,車子上只剩下了一把破釺子。整個一天他就用這把破釺子鑿着石頭,兩手握緊一下一下鑿。石渣濺到他的臉上、頭髮裏,淚水嘩嘩流下。他乾脆閉着眼睛做活。一邊的人吆喝說:“你這個反動老鬼,你他媽的把釺子捅進了哪裏?胡捅亂捅,在家裏對老婆也是這樣嗎?”
他睜開眼,發現那個石洞已經被鑿得不成樣子了。這些洞眼要鑿到一定深度,然後放上黃色炸藥,所有人都要隱蔽,轟轟一連串巨響,山崩地裂。他們用手用鍬扒着那些滾落的石塊,然後就用地排車拖到下邊的一個低谷裏。低谷填平後再鋪上一層厚土,改造成“良田”。
可是到後來他才發現,他們開鑿的石塊不僅爲了填平低谷,更重要的是要開掘出一條通道,而通道的一邊卻又伸出好多條洞子。他想不出這是做什麼用的,也沒有興趣去打聽。
曲剛來農場不到一週就被拖垮了。他早晨爬不起來,發燒以至神志不清。農場只有一個簡陋的門診部,他們發現他病得很重,就不得不讓人用地排車拉到山谷另一面去了。原來農場和那個礦山在合用一個規模不大的醫院。他在醫院裏僅僅住了十幾天就被押回來,不過他在醫院裏得知,進了這個農場的人到最後也許只有兩條出路:一是刑期滿了回家,再就是轉到一些體力勞動部門去。“可是我還沒有判呢,我是糊糊塗塗做起了囚犯。”曲用鋼釺一下下擊打岩石的時候想:性質也許早就發生了變化。“多麼罕見的奴役和侮辱。”他咬着牙。嘴裏的牙齒前後落了好幾顆,這時候說話都含混不清了,咀嚼粗糙的食物也費力得很。他常常把各種各樣的東西抓起來填進嘴裏,嚼也不嚼胡亂吞食下去。
最難忍受的還是飢餓。那些比他年輕一點的人胃口好,常在勞動的間隙裏尋一些可喫的東西往嘴裏塞。像嫩綠的酸菜葉、柳樹芽等,它們富含維生素,應該是有些營養的。有一次他看到旁邊有一些灰蓬菜就拔起來,一邊咀嚼一邊抬起眼睛看監工的人。那個傢伙本來也是一個犯人,後來不知是什麼緣故就被提拔爲小頭目,最後又成了監工。那人年輕,體魄好,不太像一個有學問的人。這傢伙當着大夥的面就解開褲子撒尿,故意把尿撒在那些嫩綠的灰蓬菜和酸菜上面。曲一看到這人立刻就停止了咀嚼,把嘴裏的東西吐出來。因爲他弄不清這些灰蓬菜上撒沒撒過那個傢伙的尿。
就在他重新抓起鋼釺開鑿巖石的時候,低頭時突然覺得兩眼一黑,接着就不省人事了。
他已經不知多少次昏倒在工地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