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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h4>人在寂處</h4>
<h5>1</h5>
我們常常聽到類似的表述:他們是如此地嚮往孤寂的生活。我也由衷地欽羨那種簡單清明的人生境界和生活情致。現代的喧囂和侵擾將會滌盪一切銷蝕一切,這是不必爭執的一個事實。可是人生的另一面呢?孤寂的另一面呢?今天我對所有過分的、極端化的表白都不由得要生出幾分懷疑。因爲我發現孤寂總是包含了不同的內容,它在大多數時候並不能給人帶來長久的安逸和自信。一位哲人在長長的寂寥中留下了一部遐想的記錄,它讀起來是蠻有意思的,可是誰又會鼓足勇氣去親自體驗一下那種處境呢。那是一種不可假設和模擬的生活。就像當年的那位哲人一樣,所有完成了那種遐想的人,大部分都是被迫排除在整個人類的社會生活之外,像個四處漂泊的幽靈。一個人總是要經受冷酷無情的世俗生活的煨煎、經歷了漫長艱辛的逃亡之後,才能真正潛藏於內心,那是他自己的角落。
反過來,一個人太熱情了也可能走入厭倦;在那種折磨人的厭倦中,他或許會悄悄溫習一下往昔,安靜下來沉默下來。好像誰說過一句話:一個人只要活着,他就是熱情的。有誰呼吸着眼前活潑的空氣,卻能徹底地走入內心的冷卻?即便是一個歷盡滄桑九死一生的老翁,只要活着,生命的熱情就仍然沒有喪失殆盡。承認這一點也許會令人尷尬,可這偏偏是一個事實。
我一遍又一遍回憶自己備受摧殘的父親。
他在去世的前幾年遇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:許多年來唸念不忘的惟一證人、那個可以挽救他走出煉獄的首長突然出現了。當那個人的行蹤被母親打聽出來之後,全家人都震動了。連外祖母也是一樣。她整天忙着曬乾菜、撿除糧食裏的沙粒,那會兒聽了這個消息馬上放下手邊的一切,仔細詢問起事情的頭尾。我當時什麼也不明白,但我知道這事兒對於我們全家肯定是極不尋常的。後來我就看到媽媽去找父親了,她俯到他身邊,商量怎樣去找那個首長,臉色冷峻而衝動。
當時父親躺在炕上,他病得很重。已經有好長時間了,他已經不再搭理那些催他去拉魚或到田裏做活的人了,而在往常他絕對不敢這樣。那些人看看他的臉色,覺得大勢已去,也就罵一句離開了。其實是他們錯了,我知道他們肯定會錯的,他們太不瞭解父親這樣的人。死亡是輕易不會降臨到他的身上的。這真是一個奇怪的人。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理解這個奇怪的人。
他呻吟着,眼睛都不睜一下。母親的訴說他好像一句也沒聽進去。後來我聽到母親稍稍提高了聲音,仍然在說那個人,她讓父親去求他,因爲活着的證人只有他一個了。
父親閉着眼睛,一聲不吭。母親哭了。
就這樣,一連好多天過去了,再沒人提起那個救命的首長。但我們都知道了,原來那個能夠把我們救出深淵的首長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上,他就在那個大城市裏好好地活着。而當年和他一起奔波、出生入死的戰友卻蒙受了這麼多的苦難,九死一生—— 一個人躺在炕上呻吟,挨着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