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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心裏禱告:千萬不要是假的,千萬不要讓那一家人失望……老人仍然搖頭,只不答話。我想壞了,大概是一幅假畫。濱在他耳旁叫了一聲:“聶老,你看出來了嗎?”
聶老點點頭:“像是真跡……”
我的心裏開了一朵花。
“不過你先留下,我還得再看看。”老人說着就把它捲起來,小心地放到了櫃子裏。
濱看到炕上擺的一個畫冊,就拿過來。原來那是一個大開本的印刷品。上面有題簽,一看就知道是那些外地老朋友寄給聶老的。聶老打開這個畫冊時兩眼閃光,“……你看,這就是他的全部東西了,一下攤在你的跟前了。他畫了好多,頂尖的都在這裏了。你得從頭往下看,孩子,不要急!你得一點一點看,孩子。你看看,這就是一個人一輩子的心血了啊。他的一輩子就這麼活生生地擺在這兒了。我的好孩子!你看看,他小小年紀就才能過人,多麼聰穎!人哪,總是一點一點成熟,只有到了三四十歲、四五十歲的時候,手裏的活兒才能登峯造極。我的孩子,你看最好的東西都是他在這個時期畫出來的。看清了嗎?好孩子,你得反覆玩味、琢磨,前前後後地比照端量……你從頭至尾看過了,會承認中間這一部分纔是最好的東西。不過一個人行路至此,他這一輩子纔剛過了一半兒哩;接下去他還要繼續幹,雄心倒是越來越大哩。這叫豪情萬丈啊,膽量也大了。就像一個人跨過了千山萬水,什麼都經過了,什麼還不明白?熱鬧,孤單,什麼也不在乎了。一個人就是這樣得了大道,自滿自足起來。我的孩子!你看,這時候他弄出來的東西就是另一個味兒了。我是說他下手老到,洋洋灑灑。不過他再也不像初出茅廬時那樣小心了。那時候不是後來,那時候他可是筆筆求工啊;也不像他的鼎盛時期那麼氣韻飽滿、那麼紮實敦厚了。孩子,你仔細些看,你在欽佩他的時候,也許能看出一絲浮氣罩住了他哩。嗯,就是這樣。我的好孩子!你道這是怎的?時間大限逼近了呀,誰也逃不脫那個結局呀。他知道這些,於是乎也就露出些兒匆忙痕跡。最後呢,暮年要來了,他眼看着辛勞一生,也該畫個句號了——一般人可不就是這樣了,可是,可是我的好孩子!你可不要忘了眼前這是個什麼人!這個人膽氣忒大,豪氣忒壯,臨死之前已經變成個老精靈了。你該知道,我的孩子,世上各個行道都有自己的規矩,畫畫嘛也是一樣。可是這些規矩在他這兒就是不作數;他又怎麼了?他敢牽着規矩的鼻子走,把規矩弄得團團打轉哩。你看我的孩子,他年紀一大把了,還成心跟那些規矩開起了玩笑,他怪蠻橫哩!不過你得欽佩他,你得贊同他。這個老傢伙臨死前還把手裏的那支大刷子掄了幾掄,玩了個好花樣兒!天哩,我的好孩子,我常常不由得想:老天爺啊,再給他一些工夫吧,那時看看他還要怎樣?他就是這樣一個了不起的怪人哪。我的孩子,你看明白了沒有啊?嗯?”
濱連連點着頭,說“看明白了看明白了”……只有在這時候,我纔看清了聶老的一臉肅穆,看到他的目光似乎穿過了這部厚厚的畫集,望向了邈遠的彼岸。
我的心中不由得一陣悸動。
<h5>3</h5>
濱還要在聶老那兒待一會兒,我告辭後一個人走了出來……由於屋內光線太暗,一出門就被陽光耀出了眼淚。踏上城街,心中一陣淒冷。我好像不願離開他們,可有時又想飛快地逃離……這是誰的城?這是誰的街巷?
陽光在頭上閃爍,放眼一望到處都發出跳動的火焰,是銀色的火舌,晃來晃去白花花的。這使我想起那片平原正午下的白茅花,它們在風中吹拂的樣子。大街上的人哪,這麼多的人,他們身背肩扛,手裏拖着懷裏抱着。他們前後呼喊,手掌攏在嘴邊。一條大街好像就是一艘足以載起所有人的輪船。這是一條永遠航行的、從不停息的船……當我在那片平原或山區看到一個或一羣流浪漢、打工者時,總是覺得那麼熟悉,一切都自然而然。而在這座城市的街道上,我有時不由得要生出長長的驚懼……那些進城打工的人湧進了大街,他們像初登一片大陸,像發現者,很快一傳十十傳百地引來成千上萬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