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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一路盤算:多久未見過這位老夥計了?在逃亡之路上想想朋友可真是一樁樂事!我如今真的無處可去了,孤零零一個人,那些打工的流浪夥伴四散奔逃。這個時節,所有的流浪漢全都被盯上了,也許我在哪一天夜晚就會被人逮住,也許這一輩子都要奔跑在逃竄之路上,一輩子串百家門,喫百家飯,躺在野地裏過夜。不錯,我喜歡這種流浪生活,這是我自己的選擇。可我不願在追捕中逃亡……
我的兄弟,我的摯友,你相信我是一個手上沾血、心懷詭計、指揮了一場大凶殺案的人嗎?我連一隻小鳥都不忍殺死,真的,我的兄弟。事情總有一天會真相大白的,到那時候你就會明白。現在無論是你還是其他的朋友,或許真的會懷疑我混在那一羣人裏做了什麼……因爲我知道,從根上講,人們對流浪漢是不信任的。他們真的把這些進城的人、把在茫茫野地上自由奔走的人看成形跡可疑的傢伙……我現在要告訴人們的是,他們只是一些渴念自由、一心尋找自己好日月的人。是的,他們個個懷中揣了個不錯的明天,他們眼裏的好日月該是另一副樣子,如果大地上沒有,他們就會找個不停,一直找到天邊……有人覺得他們是一些白喫飯的人,所以就看不起他們。這就是流浪漢最後要遭人唾棄和白眼的原因了。
可是啊,他們一邊找自己的好日月,一邊苦幹。他們做工,做城裏人不願做的最髒最累的活兒,他們不知爲人做了多少好事;他們收留無家可歸的人,互相照料。他們有時候在野地裏搭個窩棚,有時候連窩棚都不要,就在渠底茅草裏宿上一夜。這一夥人哪,從不做什麼壞事,也沒給城裏人添什麼大麻煩。不錯,他們有時候實在太餓了就不得不伸手討要,可這是窮幫窮的事情,是大夥兒一塊兒接長補短、照顧苦命人的事情。自古以來,中國外國、野地城裏,哪裏沒有這樣的事兒?這是合情合理的事兒嘛。
我的好夥計,今兒個我要脖子上掛個破錫壺去找你了。我的朋友!我的兄長!我們曾在一起待過了那麼久,曾經大擺文明陣,爭論過那麼多問題,我們可算得上是真正的朋友。可是你身邊的那些人,他們(至少有幾個)對我並不理解,當然也不喜歡。他們不像你和陽子一樣接受我。可我還是一遍又一遍唸叨你,包括所有的城裏朋友。我跟你說過,我有我的朋友,我跟他們一說起來就沒完沒了,常常是一口氣說上一個通宵……我是朋友當中第一個拋家舍業走出來的人。我說過,我不是模仿那個去塔希提島上鬧玄的畫家高更,不是;我厭棄原來的自己,我是一個受夠了的人。
我受夠了,就是這樣。
走的前一天我把屋門關上,在裏面苦思冥想。我明白從此將永無寧日了。我那個矮墩墩的、一天到晚嘮嘮叨叨心慈面軟的小妻子,還以爲我出了什麼事兒,不停地敲門。最後她用腳踹門。家裏人都圍到門邊來,非讓我開門不可。我告訴他們沒事兒,他們還是擂門。我從門縫裏推出一個紙條:“正在睡覺,請勿打擾”。靜了片刻,他們散去了。最後我想好,走出來。我抱住妻子再三親吻,告訴她我要走了,我要做一個“消失在民間的人”。接着,你們知道,我就成了這樣的一個人……
我一路奔跑一路打工,心裏發熱——我心裏有一團火!我是一個不渴望被上一代人理解、也不渴望被朋友理解的人,是一個打脫牙齒肚裏吞的人……我的小妻子呀,她有一次在城裏看到了我,拍打我的破衣爛衫,淚水橫流,問:
“老莊啊,你真是一個老莊!你這一輩子就什麼也不看重嗎?”
我告訴她:“我看重的東西有四個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