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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又記起了那沸動的人羣,那舉成一片的拳頭,想起了你和我站在一塊兒瑟瑟發抖的日子,那些傾瀉而來、劈頭蓋臉的污聲垢語。我在想:到底是他們瘋狂了還是我們瘋狂了?後來我堅信是他們瘋狂了。我不敢走到他們中間。那個石屋裏的老人原來是讓我離開瘋狂的人羣,讓我真正做到一人獨處。是的,我正努力去做,我差不多做到了。
躺在這片小水灣旁,背後是孤零零的茅棚,就是這樣。我們也有瘋狂的時候。那一天你說:“老師,我害怕……我渴望……我什麼也不懂!我真的什麼也不懂!”你把我叫成了老師。是的,老師。可憐巴巴的老師,雙手顫抖,滿口瘋話。我不得不告訴你,他和你一樣,什麼也不懂。他渴望,他癡迷,汗水淋漓。雲嘉,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,我極少抱怨。因爲我明白,這巨大的幸福對我來說已經是太多了、太過分了!該有更大的困苦和不能忍受的什麼來平衡和抵消。不然的話,那就是老天爺的算術出了問題。我有一件事情一直隱瞞了你,也許它會隱瞞一輩子。因爲說出來對你太殘忍了,太殘忍了——你愛上的是一個僞君子、一個大騙子。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罪犯,一個姦污傻女的卑鄙之徒。他用金錢堵住了受害人的嘴,逃過了人間的懲罰。比起這樁欺騙更大更深遠的還有他的身份—— 一個徒有其名的“大專家”、“大學者”。是的,他似乎擁有這個身份所應具備的一切,比如留學經歷、西裝革履、柺杖、一點怪癖、幾本小書、幾句驚人之語……是這些。其實迄今爲止他還沒有什麼真正驚人的創見,也沒有任何尖利危險的倡議,更沒有奮不顧身的衝撞。說白了,他不是鷹,連撈點小魚小蝦的水鳥都配不上,只不過是和平鴿而已;有時候,只要機會合適,他說不定還會嘗試着去做一隻八哥或鸚鵡呢。一個“名流”和“大學者”所需要的“概念”,在他這兒是完成了的,於是也就輕而易舉地矇騙了你,進而矇騙了更多的人——他們真的煞有介事地對其大動干戈,甚至不顧成本地大規模圍剿起來。而他在幹校和農場遇到的許多人,他們甚至更加不如呢——這些人差不多個個平庸、個個無害——官家對他們這樣幹真是划不來,這樣幹,只能說是瘋了……我深夜裏總覺得自己有罪,我的僞裝和騙術得以成功,才吸引了這麼多的官家瘋子,浪費了國家那麼多的資源……後來,儘管這種懲罰的機會來了,但它比起我已經獲取的東西、難言的巨大幸福,還仍然顯得微不足道。比如眼下,在這片大山腳下我苦嗎?飢餓、寒冷、孤單,都圍上了我。可是它們卻不知我心裏裝下了什麼。我依靠你的目光就可以把一切趕跑,它們不知我這個皺巴巴的老頭身上蓄滿了怎樣的一種力量。是的,你多少次驚異於我的力量。你曾經問:你心裏爲什麼裝下了那麼多東西?後來你還驚異於別的,你認爲像一個手持柺杖、走路慢慢騰騰的老人不可能擁有那樣的力量。今天讓我來告訴你,我經過了很長時間的思考才弄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。我們曾一次又一次地討論:是的,它的名字叫“愛力”!
就是這種力抵消了痛楚,讓我們變得能夠忍受,讓我們變得絕望中有了指望,悲憤中有了幻想,而且讓我們變得——又善良又殘忍。
我剛剛捕獲了大山裏的一個小生靈,它本來與我一塊兒在這裏活着,呼吸着,可是……我極有可能因此而受到懲罰,那就等待吧。這是我有生以來所做過的又一件真正恐怖的事情。我等待着懲罰。
我依靠回憶,回憶我們初次相識以及後來的一切來活着。我在努力追憶每一個細節,讓它滋潤我。我發現自己在這座大山裏又一次走進了熱戀,又一次度過青春。你曾經問過:“你真的敢說你一開始就把我當成了一個純粹的、像別人一樣的學生嗎?”我不敢貿然回答。我點點頭:“我想是的。”“真的嗎?”你固執地問,可我沒有吭聲。我想告訴你:我什麼都懂。像任何人一樣,奢望總是有的。與別人不同的是,我的奢望一直存活、存在,它永遠不會熄滅。他們把我們活活分離了,可我們的心卻沒有一刻不是相依一起。他們把我投放到幹校,甚至是監獄,可是他們仍然沒法把你我分開。我知道,只要我們的生命連在一起,誰也沒法把我們殺死。我活着,直到現在還活着。我與你相依相偎的旅途上再也無遮無攔,那真是大路通天,任我瘋迷奔走。我渾身被愛火燒成了灰炭,所以就再也不怕寒冷。
我已經想好了對付冬天的辦法。度過了冬天,又將是春天。它來臨的時候,我會踏着一片綠色去尋你。我留着自己的一雙眼睛就是爲了看到你,爲了辨認路徑,爲了牽上你的手,把你引到我的窩棚裏來。你等着我,你不要灰心,我會找到你的。等那些癡癲的人羣安靜下來,等那個春天來到的時候,我一定會準時趕到你的身邊。那時你牽緊孩子的手迎接丈夫吧。
你這個又矮又小、木木訥訥的丈夫,你太瞭解他了。他其貌不揚,手持柺杖,可憐巴巴,但就是招人忌恨。
他終究會活着走出大山,走到你的面前,那時候你就會明白:他仍然是你的丈夫。你們是一個人,你們合成了一個人。
<h5>3</h5>
好像響起了一聲槍響。他從窩棚裏摸出來,沒有看到人影。後來又是幾聲,這次他聽得清清楚楚。槍響的方向好像就在他攀過的那座大山背後。他一動不動地盯着那裏,不知道是誰走進了大山深處。他的心怦怦亂跳。後來模模糊糊看出山崖上有了晃動的人影,一個,兩個,三個,是三個獵人!他伏到灌木枝條下盯住他們。他一直趴在那兒,呼吸放得很輕,等待着。那三個人影晃動了一會兒竟然變大了——他突然明白,他們正從那個高坡上往西遙望,一定會看到這一片亮亮的水。那三個人會被它吸引過來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