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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h5>1</h5>
從歸來後我一直拼着力氣做活。從早到晚在園子裏彎腰曲背,每一個骨節都疼。我還是不願停下來,泥汗糊上我的頭髮、眼睛,擦都不擦一下,且不吭一聲……但願讓汗水洗掉我心中那塊沉甸甸的東西,但願記憶像兩手一樣磨粗磨糙。可就是忘不掉淳于黎麗,差不多一抬眼就能望得見一片白色之中簇擁着那個嬌小的身影,嗅得見醫院裏那股濃濃的來蘇味兒。她在那裏顫抖着,剛剛從死亡的邊緣上掙扎回來,如此孱弱。她像逮住了生命中最後的一根細線……她的目光從葡萄樹的枝葉間隙、從午夜的星空滲出,我不知該迎接還是躲避,只想一個人獨自痛惜。一次次想着這個執拗的女子——淳于家族的人真的是如此倔犟……在孤單的時刻,我一遍又一遍翻着攜來的那份祕籍和一沓子古城資料,尋覓着模模糊糊的歷史,以抵禦陣陣灼疼和愧疚。那些不同的傳說,那些前後矛盾的故事,都讓我神往。令我越來越堅信不疑的是,我和淳于黎麗同屬於萊子國,屬於居住在海角的那個萊夷族。單說淳于,有案可稽的就有淳于髡、淳于越,還有那個在不太遙遠的歷史中閃閃發光的“百花齊放之城”。關於他們,似乎已不再遙遠……能言善辯的淳于髡,敢於直諫的淳于越……萊夷族到底來自何地又走向何方?他們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的哪個角落?深長的午夜,面對一天星辰,讓人忍不住深深地緬懷。遼闊的東北疆土就是萊夷人開拓的,他們在那片土地上與異族人展開了殊死的搏鬥;繼續追溯,還可以發現萊夷與狄族在中原的激戰,在齊國故都臨淄一帶的浴血。最後一支萊夷人跨過了陸沉以前的老鐵海峽繼續北上,回到了貝加爾湖南岸……我沉湎於如詩如畫的傳說。在這支關於遊牧民族的無數傳奇中,在這征服與被征服的鐵與血的故事中,我因神遊而驚懼顫慄。海的潮聲湧過來,它一次次包圍了我。在這漫漫海潮中,我似乎正與一個人默默相視,交換着不安的眼神。我們都沉醉和幻想於自己族先的歷史之中。
漫漫潮聲中,我將這份古籍與俄國學者馬克關於貝加爾湖南岸、拿勒河流域的探尋記錄兩相對照,從中尋覓它們隱隱的共鳴。傳說中有兩個不同性別的孩子,他們緊緊擁抱,在浪濤之中永不沉沒……
那是一個古老的故事。
故事講述了兩個不同的結局,不同的來龍去脈。其中一個故事講:萊夷族的最初故鄉是貝加爾湖地區——有一天兩個孩子突然從天上降落到貝加爾湖裏,他們是一男一女。一開始他們害怕沉沒,就緊緊地抱在一塊兒。就這樣擁抱着在水中苦苦熬過了三年。再後來又從上天降落了一位老太婆,她梳着長長的髮辮,說是來自遙遠的故鄉——老鐵山一帶。她把這兩個孩子招到岸上,要把他們撫養成人。她細細地講着事情的原委:她是他們兩個的老奶奶,有一天正在門前草地上放牧牛羊,一邊照看着他們,突然湧起一陣黑雲,瞬間又變成一陣龍捲風,把這兩個孩子捲走了。那天她那個哭啊,發誓死也要把他們找回來……
老太婆告訴這兩個孩子:你們一個是孤竹族,一個是紀族的後代,是她收養了他們,把他們看做親生的孫兒孫女。你們一定要好生過,好生過……
兩個孩子慢慢長大了。有一天老奶奶做夢,夢見居住在老鐵山南面的先人在對她講話,說:你眼看就要歸天了,在歸天之前要把事情做完,因爲我們萊夷人的一個使命就是讓樹木結出果子。
老太婆夢醒以後,想來想去總算想明白了。她看到這兩個孩子都長大了,女的十六,男的十八,就把他們擁在懷裏,說:“奶奶要回故地了。”兩個孩子說:“我們也跟奶奶走。”“不,上天把你們降生在貝加爾湖裏,就是讓你們在這裏過日子,這也是先人的心願。等你們有了後一代的時候,他們自己會順着來路回到故地的……”
老太婆說完就閉上了眼睛。他們用力地搖動老人,老人再未轉醒。他們從頭回憶老人的話,記住她最後的囑託是讓兩人成婚:“你們一個名字叫‘孤竹’,一個名字叫‘紀’。你們聽見了嗎?”孤竹和紀點着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