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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倚在被子上,眼睛裏的火焰正在一絲絲消退。這樣待了一會兒,終於歪在炕角睡着了。我給他搭了一件毛毯,坐在一邊,一會兒也迷糊過去。這樣不知過了多長時間,直到醒來,第一眼看到的是霞光透過窗欞染在他的身上。他仍然在呼呼大睡。我心裏想:好兄弟,你可千萬不能再出岔子了。我內心深處泛起了多麼大的渴望,希望他能重新投入自己喜歡的勞動:釀造美酒;這時我真的沒有多少功利心,儘管我們未來的酒廠是那麼需要他。我只盼這種勞動會讓他健康起來。
斑虎在外面一陣呼叫,武早一個翻身躍起。我們一塊兒伏在窗前看着,見四哥正和斑虎往園門那兒跑去……武早無比機警地朝我做個噤聲的手勢。一會兒四哥回來了,告訴說是一幫打魚的人從海邊往回走,沒事沒事。我們都讓武早多睡會兒,可他再也無法安靜。
<h5>2</h5>
武早在這裏呆了兩天,除了斑虎吠叫時總要引起他的慌慌張望,基本上沒有受到大的驚擾。公司找人的那幫傢伙再沒出現,這使我放心了許多。萬蕙千方百計做好的給他喫,我和四哥則輪換着陪伴他。白天裏的一半時間他都在迷糊,大致是淺睡,睜開眼時就想讀東西。夜晚是艱難時刻,到了午夜時分他就要在屋內奔走——走進我的屋子,在泥巴寫字檯上的紙張間翻動着。有一次他找出了一個小本子,那是我記下的葡萄園的收支情況,看了幾眼扔掉,又繼續翻找。我聽到他嘴裏咕噥着“象蘭”,翻過了所有的紙片,“我給她寫了多少信啊……”一大疊資料中有許多是關於那個遊牧民族的——那些陳舊粗黑的紙片被我小心地疊在一起,上面有我做的各種各樣的符號;筆記寫得很亂,一個正常人尚且看不懂,這時他卻對在眼上,翻來覆去地看,津津有味。
他到隔壁去時,我也跟在後邊。我想他大概仍舊要找酒喝,因爲我看到他重新抓到那個酒瓶搖了搖,扔到了一邊。柺子四哥和萬蕙的花被子也被他掀開了,接着又到櫃子裏、水缸旁邊去找。謝天謝地,瓜幹烈酒總算沒有了。可是他找到了一個小瓶子,聞一聞,飲了一口,馬上說:“嘿,好。”我知道那是柺子四哥自釀的酸葡萄酒。這些酒倒沒什麼勁道。他幾口就把它飲光了,抹着嘴巴:“好酒,好酒,自釀酒,我知道這是你們自己搗弄的……”
武早喝過酒踱到了四哥跟前,伸出拇指。四哥索性起來陪他。武早坐在大炕上,嘟嘟囔囔:“……不要以爲喝酒是什麼大毛病,其實誰不喝酒?醉酒的人才是高尚的人……”他利落地把左手舉起,在耳側那兒猛地往下一揮。我發現這時他吐詞清晰,思維也敏捷起來:“我們東方人能喝酒,也是釀酒的好手,只是到後來才失去了這個本事,讓西方人佔了便宜。我們有些古怪的人,比如大詩人李白和杜甫,都是飲酒的好手,他們喝了酒就唱起來,就像你這老頭兒……”
四哥盯着他手裏的酒瓶,大概正在琢磨怎麼給他拿掉。武早仍然亢奮:“那一天我們乘一輛麪包車在高速公路上狂奔,足有一百八十邁……越快越舒服。身邊是個捲毛小翻譯,頭髮有點像我,可惜是用電熱風吹出來的。那趟是德國,先到烏珀塔爾,又到巴門,找一些人的老祖宗,都說這兒出了個偉人……在烏珀塔爾,捲毛小翻譯急得像尿了褲子似的,一路上咕咕噥噥,說快呀快呀。我懂行情,知道他們弄不出什麼好貨色。那個品酒會專門捉弄東方釀酒師。他們搬出各種各樣的酒,我又不是品酒師,我是釀酒師。好在咱也有一手。拿出波爾多……又是白葡萄酒索當、格拉沃,又是聖米隆。我眼裏這是小菜一碟……不過你得承認他們能耐住性子,花幾十年上百年,端出一瓶讓你打個愣怔……車子再往前開,到了一座禮堂模樣的地方。麻煩了,這可不是品酒會。出來兩個西裝革履的傢伙——平常這些傢伙不好好打扮,就趿拉着一雙破鞋——這會兒肯定要有大事了。走進禮堂,裏邊有個小樂隊,下邊坐着一幫神色肅穆的人。這是怎麼回事?宣誓嗎?怎麼不唱國際歌?我直挺挺站了,不敢轉神兒。後來想撒尿——找個廁所可真難……”
武早說到這兒四下張望,然後真的到屋外方便了一下……他回來接着歪在炕上,說:“我跟一羣小孩子坐到了一塊兒,有個大鬍子爬到臺子上,一擺手樂隊停了。我好不容易纔看明白:他們在搞什麼入會儀式,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男孩、一個老頭子,是他倆入會。這叫‘自由思想者協會’,我就問:‘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嗎?’那人說:對。我閉上眼胡亂想了一會兒,不行。我重新睜開了眼,說試了試,咱不習慣。再說胡思亂想,那還不把酒釀成了醋啊!”
四哥聽到這兒哈哈大笑……
“那個捲毛小子逞能,這樣翻又那樣翻,翻穿皮襖。我真想給這小子一個嘴巴。離開烏珀塔爾再往南,快到了偉人墓地,他們說:獻一束吧,東方來的哪能不獻?我們就獻了一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