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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論明天]
如果“明天”是一個不必兌現的承諾,那麼“明天”就是一個誘餌,一塊抹了蜜糖的毒藥。這時候“明天”只是屬於個別人的,而惟獨不屬於爲“明天”而犧牲的人,也不屬於他們的血緣親屬。即便這個“明天”可以兌現,那麼誰又是評判者和監督者呢?宏大的目標作爲一個藉口是從來頗有誘惑力的,但它卻從來可疑。爲了這樣一個目標必然要有不計其數的人去犧牲,但犧牲者從來不是目標的提出者——除非有了更大的意外。到了需要兌現的一天,他們或者根本不再舊話重提,或者又換上了新的目標——製造出一個新的“明天”。這樣,原來的承諾也就可以捨棄不用,並且不受追究。不但不受追究,而且還會因爲新的目標的頻繁提出而受到更多的稱讚。
解放者對奴隸說:爲了未來的自由,你們必須現在就死。奴隸們大多是沒有異議的。但也有一兩個奴隸稍稍疑惑,問道:自由就是自由,將自由犧牲於未來,這不是搞活人祭嗎?
解放者最恨最怕的就是敢於這樣詢問的奴隸。他們終於明白,在解放之路上最大的危險,不是來自敵對的外部,而是內部。他們要無數次地宣講未來:那是一個光輝燦爛且堅不可摧的美妙生活。所以推導下去,爲這樣的生活付出怎樣巨大的代價都是值得的、划算的。問題是人都犧牲了,沒有了,化爲輕煙了,沒有知覺了,也就沒有換算的前提了——誰更划算?誰更值得?如果這裏指的是犧牲者的後一代,那就是活下來的人,那麼就應該問一句:人只有活着才能產生下一代,而他們已經犧牲了,那麼是誰的後一代呢?
可見自由並非是未來的自由,而就是現在,就是活着時的自由。他們自由地追求個人認爲神聖的、值得捨生以赴的目標,那只是他們個人的事。
戰爭年代與和平年代並沒有什麼兩樣。許諾和犧牲的方式都是一樣的。將多達億萬民衆投入最殘酷最激烈最危險的拼爭中,因爲他們要解決自己的溫飽——這樣一個最基本的生存問題;更因爲理由是國家的強大——這樣一個至爲宏大的目標。田園荒廢,令人髮指的污染,大批國外污毒項目的內遷,一切萬劫不復的犧牲,都要忍受——據說這是必須忍受的,是必然經歷的過程、必然要走的道路。工業化的道路上有難以繞開的致命之物,有可怕的官僚淫威或其他,從精神到物質,犧牲都是在所難免的。比起偉大的目標和我們已經取得的勝利,這些簡直就算不了什麼。
可是,我們現在又想起了那個令人懼怕的討厭的奴隸了,想起了他的那一句致命的詢問。
整整一代人的幸福被埋葬了,這樣的代價這樣的付出,多大的“未來”才能夠讓我們甘心?還有,這個“未來”又是誰的?這個“未來”與已經不存於世的犧牲者有什麼關係?
原來我們沒有任何堂皇的口實,可以作爲讓當代人犧牲的理由。幸福就是幸福,自由就是自由,現在就是現在,未來就是未來。這些要分得清清楚楚,要講個明白。那個“明天”既然無比美好,它就不該妨害我們的現在。如果那個“明天”使我們的現在民不聊生或者生不如死,那麼那個“明天”肯定是人世間最骯髒最糟糕的東西。我們唾棄那樣的“明天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