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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h5>1</h5>
我不知道何時離開平原,因爲我不知道這是跋涉的歸宿還僅僅是一處驛站。我只知道這是昨天的家,我的出生地。夜晚,半夜醒來,常常有一陣難忍的、從心底泛上來的涼意,使我久久枯坐。我望向四周——這時一切熟悉的聲氣、一切生命的聲響都構成了一種安慰。這時除了無邊的夜色,什麼都沒有。原來我只是獨身一人……這條路由何開始,還要蜿蜒到何方,真是不得而知。
一連幾天蜷在住所。在這樣的時刻,我會反反覆覆展讀隨身攜來的、還有剛剛在旅途上記下的字跡。我翻弄着它們,想着這些年來在旅途上不斷結識和告別的那些朋友、那些當下的“智識者”、那一場場無頭無尾的爭執和討論、那些在記憶裏業已變得陳舊的聚會,心頭常常會滋生出一種絕望感。有一段時間我曾奇怪地發現,我已經猝不及防地走入了中年的寬容:我於沉靜中忍受,進而默許,猶豫不決,銷蝕着自己的勇氣。看上去好像在做人生的檢視和度量,在思維的十字路口上徘徊揣測——好像是一種引而不發,其實最真實的情形是,生命的那種內在張力、鋒刃,已經在悄悄地折損。
在這種多少有些可怕的寬容中,我不能不一遍遍地懷念自己的往昔,記住那些青春的勇氣。我從來以爲,一個人如果在三十五歲以前就走入了機智和乖巧,那差不多也就完了,那對一個人的靈魂來說簡直就是死路一條;可是四十歲以後呢?那就會是半條死路嗎?今夜我不能回答。
我在如此的寂寞中沉入的是深深的回想,回想一路上的喧囂……匆匆過客們幾乎都在無一例外和一無所知地嚷個不停。他們的尖音和冷嘲,令人厭惡的聰慧,是這個時代最浮淺最廉價的東西。
我面對的卻是近在眼前的不幸,是無以療救的哀傷。因此,我覺得種種嚷叫都變成了人世間最爲冷酷的嘈雜。我同時也爲自己長達二十餘年的自我煩惱和莫名的徘徊、更有時斷時續的呻吟而羞愧。
我的聲音——它們之中好像缺少了一點什麼——是什麼?在徹底弄明白這一切之前,我將盡可能地收聲斂口。因爲除此之外已別無他法。此刻,在這徘徊與焦憤的時刻,我正審視着自己的淺俗和平庸:起碼沒有像這片平原一樣涓聚着緘默和自尊。這片給了我生命的土地啊,你有一種神祕的力量,我只有永遠地匍匐和依偎。
我那一絲呻吟,應該儘快止息。
今夜,我不能銷磨的記憶裏倏然跳出一個名字。然而我不能說出。我之所以不能說出他(她)的名字,完全是因爲一種深愛和禁忌。一些故事堆積如山,它們像秋天的落葉一樣在大地上自然堆積,卷裹了各種蟲卵和病菌,覆蓋了清新的泥土。在這個時刻,也許是爲了遺忘,爲了沉浸和尋找,也爲了捱磨,我有時竟能長達幾個小時地回想他(她)。我像個搜索渣食的動物一樣,在令人疲憊和沮喪的開掘中,任白髮從烏絲中悄然探露,一雙眼睛也被無始無終的刺痛弄得愈加渾濁……我好不容易纔離開了那座燃燒的、日夜旋動的城市,試圖從熟悉得發餿的面孔間、從繁瑣得悲慘的聚會里走出。回憶我從那所地質學院畢業、到地質所再到雜誌社,我幾乎只爲了抵達一個夢想而不停地奔波。從地質學院的假期勘察開始,我就很少離開這套精心置備的行頭:大大的背囊,地質錘指南針各種圖表,以及無數野外生活的器具。我不會長踞於喧囂的街區——長長的逃路沒有盡頭,從城區到郊野,從平原到山區,不停地走,走,走遍太陽灼傷的大地,走遍夜色深漬的大地。我的不可遏制的長吟的慾望在推啓喉嚨,可又生怕輕薄的認識蜇疼了自己。我真的要像摯友所告誡的那樣:你啊,請三緘其口。
可這海浪一般湧起的感念和憤激啊,又讓我如何阻止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