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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點頭,眼睫低垂:沒有了,真的到處沒有我的音訊。我被關進了一間小屋,每天有人送飯給我。我的豹子哪去了?我問他們,沒人回答。不知被關了多久,一年、兩年……我瘋了,什麼都不記得了。就這樣,我瞪着一雙眼睛,依靠太陽的落與升計算時間。我記住在這裏度過了六百多天,可後來又記成九百多天……我什麼也不記得,不記得了……接上我被送走,送到親戚家。我真的不想活了,我差不多等於是被人從棺材裏放出來——我被埋葬了好久……後來是我的親戚把我送到一個醫院,讓我在那兒接受治療。一年之後,我的病好了一點,又被送到了一所學校。在學校裏我回憶着過去,一點一點回憶,驚訝得不知所措。假期回來找我的父母,覺得到處一片陌生——我像來到了陌生的地方。可我仍然記得那頭豹子——我的那隻野獸!有人告訴我,當我被關進活棺材的時候,他被族裏的人——就是我們本家的人,打斷了一條腿。這是真的,這是治保會的人說的。又過了半年多,我的豹子投井自殺了。
我全身戰慄,一聲不吭聽下去。
雄豹死了,母豹活了。我叫着我的豹子,我記得它剪得短短的頭髮,渾身汗漉漉的皮毛……它的皮毛髮散發出一股羶味,那是野物們共同的氣味。我滿眼裏都是荒野,我鼻孔裏,耳朵裏,除了它的嚎叫就是它的氣味兒。“豹子!豹子!”我喊着他。白天,我上班下班,掛上了聽診器,就成了一個正常的人;可是一到了沒有人的深夜,我就呼喚着那頭豹子。我一個人跑到叢林裏尋找,喊着我的豹子……
我告訴她:你已經完全忘記了另一個人——他逃進了南山。他曾發瘋地找過你。他從來也沒有想到你會變成一隻母豹。但現在他纔不得不相信,相信一切都是真的,昨天死去了,它再也不能復活。
她抬起頭:是的,永遠也不會復活了。昨天離我太遠了。不過那個人還時不時地在我眼前晃動,我還沒有徹底忘記。可是我已經不能與他接近,因爲他是人,我是野獸。他出現在面前的時候,我害怕會因爲飢餓、因爲出於野獸的本能去撕他咬他。多少年過去了,他終於沒有回來。我心裏明白,人和野物不能走到一起。我懷念的只是我的同類:一隻真正的野獸,不過他投井自殺了——人們從井裏找到他的屍首,把他埋在了那片沙灘上。不過沒有立碑,也沒有做記號,連我也找不到那隻豹子的墳了。我跑到沙灘上,在月亮地裏走啊,走啊,就穿着我的白衣服——那些獵人或趕路人看到墳場裏有一個白影子走來走去,嚇得尖聲大叫。這時我就在墳場上跳起來,讓他們嚇得沒命地跑,跌跌撞撞。那是我最高興的時候。在冰涼的夜晚我一口氣跑回家,一看丈夫正熟睡着,就把他咬起來。他像我的一個獵物,可憐極了。孩子睡在一邊,那是我和他的一個小崽兒,我把他抱起來親,給他餵奶。我把丈夫咬醒:野狼,你睡得好香,我的野狼!他以爲我在故意逗他,覺得我的幽默由來已久。我摸着他的黑胡碴,他漂亮的大眼睛。他是個好人,一個被我糟蹋了的、隨便驅使的僕人,一個早晚會讓我遭到報應的人。他好得完美無缺。他真是一個好人。他像你一樣……
我嚴厲地搖頭:不,你錯了,如果是我,就會對你做出懲罰;我永遠不會和一隻母獸相伴。我只有一生的時間,不會和一隻渾身羶氣的母獸睡在一起。
她看着我,似乎在說:我是一隻母獸,可我也有過人的溫柔。我會用我的乳房去餵養你,滋潤你乾渴的喉嚨。你已經在旅途中焦渴難忍,我會用汩汩的旺盛乳汁去澆灌你。誰都沒有我的乳汁多,它又多又甘甜,富有營養,這就是野物與人的區別。多少人想喝這乳汁,饞得雙眼僵直。那些眼睛我可太熟悉了。你不要提那個老院長,真的。不用說他也有那樣一雙目光;你也不要提韓立——那個可惡的假斯文,那個戴了一副金絲眼鏡的、人面獸心的傢伙。當然他也有如願以償的時候,可是他要爲這個付出代價。我無所謂,一切都無所謂;而他們卻有了一輩子難以贖回的罪孽。我會報復,我是一隻野獸,我什麼都不怕。我經歷了一切,什麼也不怕。等他們明白過來就晚了,我總有一天會把他們撕碎,撕得粉碎。我不會憐憫他們。我的牙齒是尖的,我是一隻母獸!
我害怕了:你真的是一隻母獸,你使我嚇得渾身顫抖……我要逃離你,逃離你——我知道自己陷入了可怕的境地——我不知這個夜晚逃走還來不來得及、你能否追趕、能否撕咬……
她站起又坐下:你不要逃開——因爲我不會撕咬。我知道你是一個可愛的男人,我不會撕咬你。但是當你奔跑時我就會跟上,那時說不定又有了野性,說不定又會撕咬——你最好就這麼躺着,安安靜靜地躺着。最好的辦法是:你把我從獸羣裏領回吧!你把我贖回啊!我需要你,需要你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