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總之一切全變了。我想這就是有父親與沒有父親的區別。父親有時候長時間蹲在向日葵下看着它們,好像在爲它們鼓勁兒,又像是與之交談。他鐵青着臉一聲不吭,那時連菸斗也不吸。他只要有一點時間就要給向日葵澆水。小茅屋四周一到了夏天和秋天就變得一片蔥綠,生機盎然。
<h5>2</h5>
剛開始的時候父親被指定在小果園裏勞動,再後來不知爲什麼有人又通知我們:他必須到離這兒幾里遠的那個小村去做活。有時候母親讓我跟上父親,說:“你去吧,跟上他,如果有什麼事情也好有個照應。”就這樣我成了他的尾巴。那個小村裏的人都不認識父親。他們像看一個怪物一樣看他。領頭的人粗暴地支使他做這做那,他像一頭最老實的牲口,不停地做。我覺得他一個人乾的活抵得上很多人。我親耳聽見有人議論,說真是大山裏煉出來的啊,真是一隻“穿山甲”啊。他們這樣說的時候,並不知道我就是他的兒子。有一個人甚至指着他彎腰曲背的身影對我說:“看見那個老傢伙了嗎?他真能做……”
有一天他被指定去澆水。轆轤架在一口土井上,那土井由於長久失修,井壁已經剝空了一大截,隨時都有坍塌的可能。所有人都說那個井不能用了。可是領頭的非讓父親在這口井上幹活不可。父親沒吭一聲,閉着眼睛搖轆轤;當水斗到了井口時,他也閉着眼睛去抓水斗樑子——手搭在上面竟然一絲不差。往下放水斗時他的手輕輕按在轉動的轆轤上,讓其發出動聽的“隆隆”聲。我一直待在一邊看。誰知就在那天下午,只聽“轟隆”一聲,那口井坍塌了。轆轤和水斗一塊兒跌進了井裏。說起來沒人相信——乾瘦的父親竟像猴子一樣靈巧,就在那可怕的一瞬猛地跳開了……所有人都一下圍上去,高聲喊着:“快些挖井,有人埋在裏面了。”他們認爲父親肯定完了,而只有我看得清楚——他在最後的關頭跳開了……一些人呼喊着,父親卻在一邊蹲着。他渾身沾滿泥水,臉上木木的。大家喊了一會兒,領頭的發現了父親,先是一驚,接着就破口大罵。他呵斥着去踢父親:“你毀了一口井,毀了轆轤,你賠得起嗎?”那個人怒吼着,父親仍然無聲。再後來那人竟然照着父親的胸口就是一拳——一拳就把父親擊倒了。他躺在那兒不願爬起。我這時真想去抱他一下,可是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是他的孩子。很奇怪,我當時就在那兒站着。我想,打吧,打吧,當你再打一拳的時候我就會衝過去,我會把你的拳頭咬破,咬得你露出骨頭……
父親躺了一會兒就爬起來,再也沒人去理他。他一拐一拐地走開。他的腿可能在跳開那一霎受了重傷。他往回走了,我遠遠地跟在後面。
一路上我盯着他的後背,覺得他那麼瘦小。這就是我的父親嗎?我想叫一聲“爸爸”,但我忍住了。
一回到小果園,就有背槍的人盯着他。
晚飯時,母親把鹹飯糊糊端到父親面前。他喝了一口,像被什麼硌了牙似的,馬上吐了起來,吐了一會兒,就把碗掀翻了。母親一聲不吭,外祖母趕緊收拾飯桌。可是父親突然兩手捂住胸口那兒揉起來。媽媽趕緊問:“怎麼啦?怎麼啦?”她想掀開他的衣衫看一看——就在這時父親一巴掌打在媽媽的手腕上。他打得好重啊,接着他一聲連一聲地喊起來。喊了一會兒,外面有人砰砰敲門;門開了,幾個背槍的人走進來。他們用腳碰一碰父親問:“怎麼啦?”父親不做聲。外祖母說:“他大概是什麼地方傷着了。”那些人哼幾聲就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