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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耳畔仍然迴響着聲聲呼號,這呼號曾讓童年變得一片驚懼。那些發大水的日子啊,只要一聽到“雨”字,平原上的人立刻色變,都相互瞅一眼低低詢問:“聽到喊‘鮫兒’了嗎?又有人看見她跑過去了嗎?”接着是暗中尋訪,以排除心中的恐怖。後來的日子裏謠言四起,說什麼的都有,人們再也沒有安眠之夜了。等待中迎來的是什麼?是持續的乾旱,是大聲詛咒旱魃;再不就是大水突然襲來——雨神把她白色透明的披肩一掄,一下覆蓋了整個平原……
<h5>2</h5>
這天一早,嚴菲醫師來到了我的住處。她有些不安和急促。要說的話似乎早就說完了。她說她知道我即將離去,這次是前來送別的。當她穿了白色的工作衣,戴了纖塵不染的帽子,提了醫療箱從車上下來的時候,我簡直是喫了一驚。這會兒她一聲不吭地爲我聽了心臟,試了脈搏,又爲我量了血壓,然後站起來:“很好。一切正常。”
我舒展卷起的衣袖時,她輕輕吻了吻我。
讓我的雙脣印在你的鹿眼上吧,讓我重新感知那南瓜和雛菊混合在一起的香氣吧……可是,當我的手觸碰到她頸上的一刻,彷彿又看到了一雙少年的眼睛:絕望、憤怒,永不饒恕。
臨行前的這個夜晚難以安眠。我擁衣坐起,一直在窗前徘徊。好濃的原野的氣息。這是大海與泥土、與植物混合一起的那種氣味,我從少年時期就熟悉的一種味道。它與夜色一起圍攏過來,像是潛隱了無數昨天的故事,正在與我交流和訴說。一層黃色的霧幔在月光下消退,遠遠近近的樹梢顯露出來,像連綿的山影積在一起。那是發出童年稚聲的地方,有若有若無的鳴響摻和在風裏。我的脣間仍然留有一絲他人的甘味,它在今夜慢慢變得淡弱,又會在黎明時分變爲難忍的苦澀。一隻孤鳥飛去,留下一點嘆息,一絲翅膀的拍動。在無垠的流沙中,飛鳥劃過的痕跡彷彿變成抽空的一根脈管,有什麼在其間緩緩流動。我盯視和捕捉這天宇中的一條線,如同一個少年在仰視自己的風箏。今夜,沒有一絲風。
大約在黎明前不長的一段時間裏,我才模模糊糊睡去……睡夢中走入了一片如真似幻之地:我感到自己登上了沙崗,又一次踏上了荒原的那條小路——我發現它的四周開滿鮮花,天哪,這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花地!在這片讓人不知如何是好的花地北端,就是那片蔚藍的海洋,那兒,正有一羣又一羣潔白的鳥兒從四面八方飛來。
它們在花地、在大海的上方、在河的兩岸,歡快地起起落落。它們的歡笑和歌唱播撒了整個平原。我在夢中一遍又一遍迎向花地和溢滿飛鳥的天空,大聲問道:“這一切都是真的嗎?這有多麼好啊!可是我們究竟在什麼時候、用什麼方法,創造出這麼一大片——一大片生命欣然前往之地?”
是的,這纔是我夢想的平原……
我極力辨認着各種飛鳥,它們是移動的花;我還極力辨認着荒野上的蓓蕾,這是大地的微笑。一切都蓬勃繁茂,無邊無際,連接天涯……